蛙鼓声声

蛙 鼓 声 声
王 贺
那一年，我在农村一所小学任教。学校是一所极其普通的乡村小学，不仅校容校貌不整,设施陈旧，而且信息也比较闭塞.可我们十几名教师工作热情却很高。大家感觉为人师表，是一种骄傲；教书育人，是实现人生的价值。我初出茅庐，教学经验少，可是干劲十足，对名利看的特别淡，尽管条件差、工资低，到也其乐融融。参加工作不久我就接替了五年级的班主任。
记得那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在班级里领学生上早自习，校长领着一个衣着很土气的小男孩走进来，说是外乡转来的学生，一时间大家的目光全部聚拢过来，我也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小男孩，矮小的身材，显得特别单薄，乌黑的头发，蓬松但是不乱，两个黑里透红的脸蛋，显得特别粗糙，到是一双乌黑大眼睛挺有精神，但是里面闪着一丝少年不该有的忧郁。而且他的衣着也很破旧，一套瘦小洗的发白的灰布衣服裹在身上，使里面的黑棉袄露出一圈黑边，脚上的黑布棉鞋，用两根麻绳取代了鞋带，肩上的黄帆布书包竟然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而且底角打了两块显眼的补丁，足以证明其年代久远。从转学证上我知道他叫“姜丰”，转学的原因是----投亲，其他一无所知。大概是被大家好奇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了，他红着脸低下了头，我赶紧给他安排了座位。
就这样，姜丰作为一名新成员加入了我们这个班级体，他的到来，给过去一直平静的班里掀起一点涟漪，因为他使用的学习用品极其破旧，与其他同学相比简直是太寒酸了。文具盒是用装针剂药瓶的纸盒做的，几支短小的铅笔头躺在里面，用的时候把他们插在一个废旧的钢笔管上；直尺上的刻度、字迹都已模糊；三角尺是自己用胶合板仿做的；唯一高档一点的用具就是一只银灰色的钢笔，由于时间久远，破裂的笔管用胶布缠着，而且平时练习时不用，只有在写作业时用。他的练习本先用铅笔在正面写，然后用钢笔在背面再写一遍。这一切，如果在七、八十年代也许是很平常的，然而，与九十年代学子们相比，可是显得太寒酸了。一时间，姜丰成了我班同学的议论话题。他大概也感觉到大家在背后说他，显得特别压抑，下课从不与同学们活动，也不与大家说话，总是一个人在座位上呆呆的坐着，偶尔站在窗前向外望着，眼神显得很深沉。这与其天真、活泼的年龄极不相称。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不让他感到孤寂，我有意的多接近他，想通过他交谈，沟通一下感情，了解一下他的家庭背景，好给予帮助。可事与愿违，每当与我在一起时，姜丰都显得特别紧张，头低低的，脸红红的，说话也语无伦次。所以几天下来，除了他家的住址，和现在住在姨姨家外，其他的什么也没了解到。
不过，姜丰学习还是用功的，他听课专心致志，善于思考，做题也一丝不苟，作业本上的字也书写工整，行款清晰，而且习题和作业从未错过。但他从不善于表现自己，我提问时，从不举手发言，有时我有意识的提问他，他都能准确流利的回答上来。
为了减少他的自卑感，让他和大家拉近距离，我暗地里对愿意饶舌的人给予批评，同时动员同学们，尽其所能为他提供一些笔、习题本、小刀、橡皮什么的，同学们满以为姜丰会感动的热泪盈眶，高兴的收下，那知道，当大家把这些东西一起送给他时，他显得很窘迫，说什么也不要，最后竟爬在桌子上哭了。我感觉到，这孩子还挺有骨气哩！我们的捐赠或许伤他的自尊了。
没几天时间，期中考试到了，出乎大家的预料，姜丰竟然以优异的成绩，在全班名列第四，令同学们刮目相看。大家开始接近他，主动找他做游戏，偷偷的往他的书包里塞新本子，使他抹去了心头的自卑，和同学们融为一体。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到了第二年的六月。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沐石河畔，这里水网纵横，稻田一望无垠，每到初夏这个时节，这里水天一色，烟波浩淼，蛙鼓声声，别有一番风景。大自然给这里的人们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资源，同时也为孩子们提供了玩乐的去处，一放学，许多孩子，写完作业，就跑到这里嬉水、摸鱼，挖野菜，捉青蛙。学校从安全和环保角度考虑，出台了两项规定，一.不准野浴；二.不准捕杀青蛙。要求同学们互相监督，违反的学生，扣评比分数。
一个周一的早上，我刚到学校，大队辅导员就来找我，说有三年级的同学举报，姜丰周日去河塘里捉青蛙卖钱。让我协助调查，并告之，一旦属实，将取消我班本月卫生纪律评比的资格，同时，对学生本人在早操期间也要给予点名批评。我连忙否定：“不会的，我班学生不会这么做的，即使有人犯这样的错误，姜丰也不会，他不是淘气的孩子，我敢打保票。”自信规自信，但是调查还得进行。我让学生把姜丰叫到办公室来。姜丰来了，怯生生的敲了敲门，然后缓缓的低着头走进来。
“你知道找你干什么吗？”大队辅导员问道。“不知道。”姜丰低声说。
“昨天犯错误没有？”辅导员继续问。姜丰的脸“呼”的一下红到耳根，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难道真犯错误了，我把话接过来，问道：“你捉青蛙了没有。”“捉了。”他低声说道。“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捉了多少？”姜丰抬头偷看了我一眼，小声说：“130条。”“啊！”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真的？你捉那么多干什么？”“卖钱。”姜丰身子开始颤抖，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怎么捉的，活着卖还是死着卖的？多少钱一条？”大队辅导员虎着脸问。
姜丰肩膀一耸一耸的，开始抽泣着：“我用铁丝磨…磨个扦子，绑在竹竿上，到池塘边钎，完了先摔死，再…再去头、身子，留…留下四…四条腿然后扒皮，完了…完了卖给饭店。”“多少钱一条。”辅导员接着问。“两毛……”丰哭出了声。
“什么？你太残忍了。”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双手抓住他的衣领发疯似的摇晃着：“青蛙是益虫，你知道吗？你学过自然没有？一百条生命，被你屠杀了，你怎么下得了手……”“啪！”盛怒之下，我一记耳光甩在他的脸上。大队辅导员和其他老师连忙将我拉到一边。
好一会儿，我才平静下来，但余怒未消，走到姜丰跟前，说：“真没想到你会犯这样大得错误，太让我失望了。”他的头埋的更低了。我接着说：“一只青蛙一天能捕杀400—500只蚊子苍蝇，你弄死这么多青蛙，一天就少消灭一万多只害虫，再说青蛙多可爱啊！你能下得了手？”我气愤的手直发抖。用不尽情理的口气说：“这样吧，你每天打死一千只苍蝇蚊子，交给我，不然明天别来上学了。”姜丰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因为老师们也都知道他家条件不太好，较同情他，所以决定在间操期间通报批评也就算了，没给予记过等处分。
第二天，姜丰没来上学，也没托人捎假。我暗想，是不是我的话说过头了，小家伙当真了；还是通报批评伤了他的自尊心，但无论如何不能耽误功课啊！下班时，我骑车赶到了他姨家。姜丰的姨姨一边客气把我让进屋，一边说：“老师呀！你还生气呢？这孩子…你说我也没寻思这能惹祸……”
我说我不是责备家长来的，是找姜丰来上学的。姜丰的姨姨仍然一边赔着不是，一边告诉说，姜丰昨天放学回来后哭了，说自己犯了大错误，对不起老师，给班级评比扣分了。觉得对不住大伙儿，就不念了。孩子特犟，也没说听，今天上午就回爷爷家了。从他姨口中得知，姜丰是个苦命的孩子，父亲是个“二混子”，游手好闲，已经抛下他们母子出走六七年了。前年，他妈得了肺结核，无钱治，去年秋天去世了。跟爷爷、奶奶在一起，家里一贫如洗，没钱供他念书，姨姨看他可怜，就把他从爷爷家领过来，供他上学。孩子可懂事了，知道住在人家不易，所以很少要钱，书借别人用过的，本子正背面用，给他的零钱舍不得花，说攒着交学费。年岁小，可立事早，知道挣钱，夏天到野地里弄车前子，回来凉干卖；秋天去稻田拣稻穗、上山挖耗子洞，弄粮食卖；前天，他听说镇里有个饭店收青蛙，就想抓些卖点钱，好留卖点本、笔的。我听了，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模糊了。多懂事的孩子啊！好命苦啊！姜丰的姨姨从炕席下面找出一个纸条，是姜丰写的：
老师：
你好！我错了，你还生我气吗？下周咱班的流动红旗就得不到了，都怪我不好，影响了全班。我让你失望了。我对不起大家，我决定不念书了，回爷爷家。你和同学对我好，我永远记着。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你是好老师，我一辈子忘不了。
姜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