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

屋外雨
钱如如
幼时起，我看见的姑姑都是一副眉头微蹙的模样，不论见了山庄里的哪个人，都不肯笑一笑。
听下人闲语说，姑姑在十来年前偷跑出山庄，消失了两三年。等她终于被爷爷找回来时，却闹着要自杀，气得爷爷动了肝火，病上加病。之后她一直被锁在山庄内严加看管，一天天面色冰冷下去。有一天，她突然对父亲出手，惊得一些下人至今还闲言不断。
父亲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深可见骨，划过眉宇直至鼻梁，横添一股凶气。然而对他唯一的妹妹却总是一副愧疚的样子，好像那伤痕深深地烙在他妹妹的脸上。
下人们又说，我出生时冲我那冷冰冰的姑姑笑哈哈，姑姑惊了一下，用手捂着嘴巴，最后，也冲我笑了一下，笑里带着泪花。于是我的父亲开心极了，把我从娘亲怀里抱来递给姑姑。为此，父亲和娘亲时常争吵。父亲坚信着我会是姑姑的开心果，老把我往姑姑那推。然而娘亲会声嘶力竭地大喊：“顾飞，是你的妹妹重要还是我重要！”
下人们对我讲这些事时，眼里总有着怪异的光，当做日日夜夜的调侃，怎么嚼都嚼不腻，时常翻些花样好让自己嘻嘻哈哈。
但在我的眼里，自我有记忆时看见的，姑姑和山庄里的每个人之间，都有着一条深深的沟痕，如同父亲脸上愈合不了的伤疤，狰狞可怖。
我从未见姑姑笑过，父亲一次次把我推到她身边，她都在面无表情地练剑。一道道剑风凌厉，几乎能划破我的脸。父亲离开我们身边后，她就会停下来，犹豫地看着我，再一剑向我刺过来，剑尖刺入了皮肉，殷红的血流出来，她会吓了一跳般丢下剑跑开。
我想我一定是吓傻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为了躲开她的剑，我每日都举着木剑练习，缠着庄里的小厮逼他们打我。父亲见我这样勤于武艺，非常高兴，亲自指导我练剑闪躲。而姑姑下手却一次比一次狠，我躲不及时，依旧会被伤到。
娘亲给我抹药时总是眼泪汪汪的样子，摸着我身上的伤痕哭着问：“是不是你那姑姑伤的？”
下人总爱听不会武功的娘亲冲父亲吼，而在我九岁的时候，我再也听不见娘亲温柔的声音了。
父亲又一次眼巴巴地看着我向姑姑走去，然而她握着她银亮的剑冷漠地看着父亲说：“二十年了。”
我转身看见父亲浑身一抖。
凌厉的剑风袭来时，我都感觉还像梦一样，木木地看着父亲冲向我。
好像，整个背被切开了一样，蔓延开的痛感麻痹了全身。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剑的破空声，还有父亲的哭声。
他抱着我浑身颤抖，哭得不能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对姑姑说。
明明我感觉到病重的爷爷冲我慈祥地笑着，温柔的娘亲为我细细捣着药，我那无情的姑姑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丢下剑过来拥抱我。
而我醒来时只看到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憔悴的脸庞。他抱着我号啕大哭，说我终于醒了。
下人们说，那天姑姑发了狂，一剑袭向我，下了真真正正的狠手。
下人们说，病重的爷爷气吐了血，双眼通红地瞪着姑姑，直骂不孝女。
下人们说，姑姑凄凉地笑着，说，你们痛心了，可曾想过我当年的感受？
下人们说，姑姑拿剑刺向父亲，娘亲冲上去挡了一剑，爷爷被气昏死过去。
下人们说，娘亲死前平静地安慰老人家，你们这一家子都倔，你那小孙子挨了剑硬是不叫声痛，你那儿子做错了事非要一辈子还着，你那女儿……非要为不值得的人一辈子痴着。所以你别倔着，好好地让自己宽宽心吧。
为什么我会看到跟下人所讲的不一样的场景，莫不是他们诓我？
父亲抱着我说，你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然而，以后，你再也不用陪在你姑姑身边了。
因为他们都去了，我本来也应该去的，我遇见了他们，然而我父亲把我拉回来了。
我挣扎着要起来，我的背上却泛开一层麻密的痛感，支撑不住我。
父亲颓然地低下了头，说，可能……
只能在病榻上度过余生。

“这便是我的故事，兄台，换你了。”我对着对面的“半身人”，拱一拱手，然而他只是惊异地问着：“那小兄弟是怎么做到现在这般武艺高强？”
我淡淡地说：“寻了奇药，医好自己便是。”“半身人”笑了，“那小兄弟真是好运气，不像我。”
他眼里露出悲苦。我静静地望着他，屋外是淅淅沥沥的雨。我路过这桃花林，发现林间有一小屋，便来避雨，想不到屋内有个断了一臂一腿的人。枯等无趣，便与他闲嗑。
“我来讲讲我这一条手和一条腿是怎么丢的吧。”

我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农户，从小对舞刀弄枪感兴趣。每天去偷窥镇上武馆的人练武，偷学了三四年，还真学得一身本事。我就想啊，去那鼎鼎大名的藏剑山庄讨一把好武器，再去四处闯荡，说不定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我那目光短浅的爹娘不许我出外闯荡，硬要我留下来帮他们收拾那一两亩小破田。我实在是受不了，还是偷跑了出去。
快跑出镇时，我看见一个姑娘被一帮混混拦住了。我出手相救，没想到那姑娘也有一身武艺，两人合手，打得那帮混混落花流水。打完架后，姑娘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闯天下，我当然是应了。我对姑娘说，我要去藏剑山庄讨一把武器。姑娘不肯，硬要先闯出身名气。我犟不过她，只好答应了。想不到，一路上我和那姑娘的感情日益深厚，最后喜结连理……

“半身人”嘿嘿地笑，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忽的，面目狰狞起来。

姑娘的名字叫瑶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不过两三年，感情却十分深厚。谁知那一天，瑶儿的兄长忽然寻上来，看不起我农户出身，无视瑶儿对我的一片情意，硬要把瑶儿带走。
我这时才知道，难怪瑶儿总是反对跟我一起去藏剑山庄，原来她是从藏剑山庄里偷跑出来的。她的哥哥，藏剑山庄的少庄主，要来带她回去。瑶儿不肯，我当然要帮着瑶儿。
可惜我俩均不敌他，他重伤了我，当着瑶儿的面断去我一臂一足。瑶儿那时才撕心裂肺地大喊，说她有了我的孩子。但是，在她说出这话前，她那混账的哥哥对她下了重手，嘴上还自作高尚地喊着，顾瑶，你这不孝的家伙，就不想想家里重病的老父亲吗？
那孩子，自然也保不住了。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仇。

“然后呢？”我颇好奇地问，心里想着出手后的藏剑山庄少庄主听到妹妹的话后，该是怎样的震惊。
“我被废了武功，还少了一臂一足，无力去寻我的瑶儿。”他惋惜地说。
“所以你就一直呆在这片桃花林？呵呵，兄台好情致。”我冷笑。
“我这个废人能有什么办法？又不像小兄弟你一样背后有个大山庄为你寻奇药。我孤身寡人，除了那俩老东西给我留一块地，我求人栽些果树给自己活路。我还有什么办法？”他叹气。

“桃花开得挺盛啊，栽了几年？”我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
“大概……二三十年左右吧。”
“哦哦，兄台这样子，摘桃子挺灵便的吧？”我冷笑。
“呃，摘桃倒是摘不得，我也只能用一只手握着竹竿去敲树上熟透的桃了……别的时候，还得靠村里人看我可怜来救济我。”
“你就没想过去复仇吗？我觉得这敲杆不错，就算行动不便只要勤奋苦练，就能耍出多种花样来。若换成利器……”我看着他的眼睛，无声地问：“为什么不去复仇？”
“不不不，我就算练了又能如何？瑶儿家有足够的支持让他大哥做个武林高手。然而我这么个废人……”他冷笑起来，“如果我生在藏剑山庄那样的好地方，我一定比那混账厉害得多！小兄弟也许是不知道藏剑山庄怎样的家底，你想想，我从小地方出身也能知道藏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大名。这样从起点开始的差距……呵，或者，让我再经历四五年的历练，我一定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惜上天不给我这样的准备！”
“若像小兄弟你这样好命。”他看着我笑，“我一定会是人杰！”
我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和白去的头发，忽然感到一阵作呕。屋外雨淅淅沥沥地下，似乎不愿意停下。
“小兄弟，小兄弟？”他谄笑着问我，“不知当年医好小兄弟的是什么奇药？”

奇药？没有什么奇药。我感受着脊梁上刺骨的寒意，嘴角咧开一道弧度。
知道自己残废后我对父亲说，给我安一条铁脊椎吧。然而没有大夫能医好我的脊椎。我自己用练武的木剑绑在后背，企图这样就能支撑起上半身。
失败了很多次，但我不放弃。
然后我成功了，山庄里的人称之为奇迹。
奇迹？哪有什么奇迹？我不相信奇迹。
我看着眼前丑陋的“半身人”，想起娘亲讲过的“不值得的人”，我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对了，小兄弟，你讲的故事里只出现了你父亲的名字，不知小兄弟名甚啊？”他嬉笑着。
“我姑姑……”
“小兄弟，我问的是你……”
“我姑姑姓顾名瑶。”我对着自己挥出去的拳头说。
屋外的雨，好像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