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我想起你的眼(一)

风起时，我想起你的眼
余明静
我又一次梦到了，男人咬紧牙关的脸，头发像钢针一般竖起，他沿着白水湾奔跑，赤裸着上半身，眼睛里有呼啸而过的风。
我第一次被他带去白水湾的时候还不及他的腰高。他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沿着白水湾的河滩行走，水波冲刷着白水湾边黑色的石头，有风吹起我的头发，迷糊了视线。他把我放在堤坝上，脱了鞋子与上衣，沿着岸边奔跑。
他跑得很快，风吹得他的裤子猎猎作响，有细小的白色浪花舔舐着他的脚背，我看到他的眼中卷起千丝万缕的风，呼啸着，像一只不羁的大鸟。
“爸爸，爸爸——”我站起来，高举手臂冲着他喊。
很多年后我看到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父亲”毅然坚决而无奈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爸爸，那个像大鸟一般在白水湾奔跑的男人。
他并不英俊，不高，不富有。和众多中年男人一样驼背且挺着啤酒肚，毛孔粗大，喝了酒就会脸红耳朵红脖子红，可是他喜欢发呆，喜欢沿着白水湾散步，有时候我觉得爸爸是个很神奇的人物，他更像一个追风的少年，他的眼睛有与年龄不符的光芒，执着的，狂野的，奋不顾身的，像野兽一般，又像是青春期不可一世的孩子。
我一直担心他会逃走，像沿着白水湾奔跑那般，毫无顾忌地丢下我，逃到他想要去的地方。
爸爸是纵容我的，我喜欢画画，他便教我握笔与速写。我喜欢跳舞，他便亲自载着我带我跨越大半个城市学舞。他说你要学会奔跑，要学会飞，趁你年轻，还没有被套上枷锁的时候。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中又刮起漫天的风，眼底沉淀着微末的悲哀。
六岁那年我开始上学，被他载在自行车上迎风前行，他哼不知名的歌，眼角已经有了褶皱，我喜欢用手覆上他的眼睛，想感受他眼中的风，眼皮上的血管突突的跳动，像心脏一样。他还是会带我去白水湾散步，水波一波接着一波，海天交接的地方有一条白色的线。
十四岁的时候我离开家一个人南下求学，登上列车的时候，爸爸冲我张开双手，摆出飞翔的姿势。他说，去飞。天空是罕有的湛蓝，如水洗一般，我抬起头，看天边飞过的黑色的鸟，我觉得我的心中有了风的孩子，发出呜呜的声响。
去飞。趁你还年轻。
我开始成长，从懵懂无知不知所畏开始成长。成长是残酷的，像是有一把锉刀慢慢磨掉你的锋芒和棱角，慢慢撕毁你想飞的翅膀，我被学业与生活套上枷锁，像一只驴一般，蒙着眼睛，在黑暗中假想前行。有很多次我看着窗外灰蓝色天空中呼啦啦飞过的候鸟，心中那个风的孩子开始跳舞歌唱，旋转着，叫嚣着，想要冲出去，想要飞翔。
我终于知道爸爸眼中沉淀的悲哀，我的风的孩子还未成长便已经懂得温顺。
南方湿漉漉的空气沾湿了我的翅膀，我放下舞者的心与画家的手，在路上踽踽独行。我期待逃离却又安于现状，我渴望奔跑却又被束缚。无数个黑甜的夜里，我跑到窗边看海天交界的一条白线，就像多年前爸爸带着我奔跑的白水湾一样。黑色的石头铺了很远，男人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一般飞奔。我张开双手，冲着黑魆魆的天空，在心中发出一声清啸。
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时间过去，渐渐地他会零星忘记点什么，然后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于是那个白水黑石的白水湾，那个像大鸟一样奔跑的男人，以及他眼中呼啸而过的狂风，都像老照片一样慢慢发黄，褪色，直到我忘记所有。
可是我现在不想忘记。
去飞。趁你还年轻。
就像是冒险家一般，我仰头面对遍布的荆棘与黑暗，尖刺划破了我的掌心与足底，一次次的黑暗降临遮不住我的双眼，荆棘刺不破我的执着与追求，我张开我的翅膀，眼中长出风的影子。
十八岁的时候我回到白水湾，依旧是白水黑石，当年奔跑的男人已然苍老。我看到他斑白的鬓角，皱纹深深浅浅堆积在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