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十年都不算长

如果十年都不算长




浙江省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 钱如如




大概是自己还不到十岁的时候，随妈妈去外婆家过年，看到比自己大一岁的表哥一直坐在个小电视机面前，双手在前面的板子面前敲敲打打。我凑过去看，他一愣，一笑，让出了位置，问：“要来一起玩电脑么？”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屏幕上的光影，当他说“要玩吗”的时候，我点点头，打开换装小游戏，点个两三分钟，就把鼠标移给他。他笑笑不说话。我问，哥哥你不会玩腻吗？他笑着说，玩十年也不会腻。




等我过了十岁的时候，依旧习惯于坐在他身边看他玩游戏，只不过那些游戏从以前的格斗小游戏变成了大型的网络游戏。他操控着他最爱的法师，自由穿梭在游戏世界里，法师的冰属性炫纹闪闪发亮，看似温柔实则无情地洞穿NPC的身体。我看到可爱的小怪物被打得眼泪哗哗，抓着他的袖子使劲摇，他被摇得东倒西歪也不忘去操纵他的人物，手忙脚乱。




“他们这么可爱你怎么能忍心下手啊！”我抗议。




“别……别摇！啊……啊啊！”他的手重重地拍键盘上，屏幕上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法师已经口吐白沫，倒在可爱的小怪物中。




我若无其事地放开抓住他袖子的手。




他叹气：“我没那怪物可爱吗？你就忍心让我死掉？”




“没有！”我窃笑。




“给你玩玩看。”他站起身。“你也在这个游戏里创一个人物好不好？”




“好。”于是我的习惯变成了，当他把电脑让给我时，我便操纵我的小战士杀几只小怪再还给他。




“为什么你就这么忍心让你自己杀怪物？”他在旁边忿忿地啧啧，“多可爱的小怪物啊。”




“没我的小战士可爱！”我得意地笑着，屏幕上蓝色长发的女战士挥舞着蓝色长枪，穿一身蓝铠甲，高高跃起，好像整个人能融入蓝天之中，英姿飒爽。




那个时候的我，觉得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傻玩下去，不用烦恼不用哭泣，就像游戏里的角色一样，在广阔的场景里奔跑，自由自在，跑不到尽头。




我坐在他身边，看看时间，觉得他可能会把电脑使用权让给我了，便一直盯着他看。他伏在电脑前始终没有转过头来，我看见屏幕上有四五个他的好友和他一起刷刷地砍怪，其中还有一个穿着新手装的妹子呆呆地被他们护着。




“这是干什么啊？”我戳戳他的手。




“别闹。”他的表情很严肃，但是也混乱地把原因讲了遍。因为一个兄弟喜欢上一个女孩子，怂恿那个女孩子来玩这个游戏，带这个女孩子去游戏里浪漫的地方看风景。美丽的地方同时有可怕的危险存在，此刻，一帮人就是那个女孩子的护卫，为了促成好兄弟的姻缘。




我表情严肃：“你还没成年呢，帮别人谈恋爱。”




“就差两年了，不像你，差三年。”他头也不回，我也不敢去戳他。




一个血薄的法师却不能利用走位秒杀怪物，只能当一个肉盾，这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那怪物轻轻地碰一下那个妹子，她就要挂了。我看着屏幕上一帮动作僵硬的汉子，那个妹子楚楚可怜地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表示自己要走了。我吐槽道，走了也好，这技术烂的，连我都比不上。哥哥点点头，双手放松了一会儿。




“不能啊！”追妹子的那个人打字说，“兄弟们火速！”




自称技术流的哥哥双手抖了抖，咬咬牙发狠地提手速，眼睛略红。




我在旁边不知道能帮他做什么，默默地给他加油打气。一行人总算是到了猫头鹰之城的深处，主角两人爬上了屋顶背对背坐着看月亮，深情款款地说着情话。屋下的人为他们拦着怪物，一片刀剑光影银光霍霍，一片冰山重重白气朦胧。哥哥呼了口气，这情景可比护一个妹子轻松多了。他站起身把位置让给我：“帮我控制一下，我去喝杯水。”




“好。”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屋顶上的两个人。屋顶上的景色真的很美。猫头鹰之城的另一个名字又叫作极夜之城，背景一片漆黑，古朴的房屋外却贴心地设置了长明灯，熏黄的光影重重叠叠，映着长廊里一树树粉艳的樱花。然而他们所坐的屋顶处，看不见樱树的树干，只能看到樱树最美丽的花朵，幽青色的屋瓦带着清冷的色调却意外地和温软的樱色相衬，拱出一轮金黄的圆月。




他们离月亮那么那么近，淡淡的雾气裹着他们的身子，渐渐地看不太清了。两个背对背的影子嵌在圆月里，好像，他们会在一起，一直，一直。我感觉我在羡慕他们。




“谢谢大家，辛苦了。”追妹子的人说。




屋下的人说，没事没事，恭喜恭喜。




屋下的人里……有一个扑街了……




我浑身抖了一抖，身后的哥哥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口吐白沫的法师，机械地转了一个身回去再喝一杯冰水。




之后我一直不敢惹他生气，虽然以前也经常让他的角色死掉，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就是不一样。如果我没有看月亮看忘神的话……




“你们怎么都不救我啊！”哥哥说他问那帮兄弟时，那帮混蛋愣了一愣，竟然同时说：“因为你不是妹子……”一串串话排成了队形。我吃吃地笑，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没事啦，不怪你，怪你有什么用。”他没有相信我看月亮看忘神了的话，“我早该想到你这种渣渣在那种地方活不下去。”他以为我是看到角色挂掉了所以一副呆呆的摸样，我想了想还是不解释了。




可是哥哥的成绩不好。




“少玩点游戏，学习要紧啊！”大人们常这么说，我还是坐在他身边看他玩游戏，虽然我不太明白他对游戏的热衷，画面很绚丽人物很出色技能很华丽，但那也只是一个虚拟的游戏而已。但是看他玩，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大人说哥哥成绩不好都是游戏害的，断掉了家里的网络。我坐到他身边，看着他双眼茫然的样子，突然意识到我们平时的玩乐，都来自于那小小的机器，小小的黑色机器，一打开就会亮起，给我们一个七彩缤纷的世界。哥哥叹着气，偷偷看大人的脸色。




“我们出去玩么？”我问他。他轻轻地说：“等一会儿，等他们都出去了，我给你看一个很美的场景。”我将信将疑，对于他来说，除了游戏世界，哪里还有很棒的场景呢？




大人都出去后，他打开了电脑，遮住了屏幕不让我马上看到。当他让开时，我看到一段动画，赵灵儿和李逍遥并肩走着，走到码头，似乎要说什么了，电脑却忽然黑屏了。“唉。”他皱眉，“配置还是不行。”




“仙剑奇侠传？”我问。




“单机的游戏。”他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有些烦躁，再一次点开游戏图标，依旧是李逍遥欲言却止的时候电脑黑了屏。一次又一次，电脑一点面子都不肯给他，他越是烦躁。




“怎么会这样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淡漠地看了我一眼：“这台电脑，配置差。他们故意的。”




“本来想让你看的，我原先打到这里的时候还好好的，下面的场景可美了。李逍遥和赵灵儿之间终于……”他心烦意乱，赶我出去。




“你先去玩别的吧，等我弄好了再叫你来看。”他是这么说的，但一直等到我要回家时，他都没有来叫我。




上了高中后，寄宿生活让人少了些闲暇的时间，我犯了懒，一到放假时只肯窝在家里，偶尔开下以前和哥哥一起玩过的游戏，有天心血来潮给自己的角色截了张图，放到空间里，立马有个人蹦出来。




“你还玩这个游戏？”




“偶尔。”




“我现在就去下。”




很多东西，都不用解释了，小时候呆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用和自己哥哥啰嗦么？我懒洋洋地关了电脑，去睡午觉，估摸着大概两三个小时后，就能和他一起玩了。突然心里有点激动，从来都只是看看他玩游戏，却一直没有跟他同时玩过。




午觉时，我做了一个梦。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屋顶上，硕大的月亮在我身旁却丝毫没有暖意，冷得像块冰一样。坐着的屋瓦也是那样冷，冷得让人好想哭好想哭。樱花说，别哭。那樱花说完这句话就纷纷洒洒地飘落，一整朵一整朵，红艳宛如鲜血。樱花再也不说话了。




不对，它从不会说话呀。我坐在冰冷的瓦上，又哭又笑，隐形的忍者跳了出来，一刀砍了过来，就像当初，它是怎样对不动弹的法师做的。白光一闪，我便消失了。




“你不觉得这个人很棒吗？”他问。




屏幕上黑发黑衣的少年站在云端，手里画着符文，控制着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坠落，不知情的女孩看见流星惊异地双手合掌许愿。少年耗尽了法力从天上坠落，惊慌失措的少女奔向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女泪流满面地问。




“因为你喜欢流星啊。”少年笑着。




少女哭得更厉害了：“我刚许了一个愿……”




“不要说，不要说。”少年笑着，脑袋疲惫地垂了下去。




“我知道你许的愿是希望他过得很好……”少年心里的独白。




“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人呢？”他问，“他不是很好么？”




我说：“我还是更喜欢狐葬魂。”




他沉思：“可是狐葬魂负了那个女孩。”




“不一样……”我找不到理由，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那一对人影在月亮里时会很羡慕一样。他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他身边有个大人说，停下，停下。




“我不想……”他拿着小刀子……




梦醒。




我打开电脑时，看到一堆他的信息轰炸，我对他说，我做了一个噩梦，他发回一个笑脸：“那是我变成女鬼去吓你快快起床来和我玩。”




我打开游戏，他又发来一条消息，我莫名地紧张：“不……不在以前那个区了吗？”




“以前那个区有什么好的？我现在在的那个区里，我是全区第一。”




“……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全区第一，能代表着玩游戏玩的开心吗？




处处都是奇怪的感觉，我跑进他的区里创了一个新号，看着他转职为元素之灵的法师在我1级的小战士旁张牙舞爪。




“这么弱。”他不屑。




他不情愿地在我的区里也创了一个新号，站在我的战士面前依旧不屑。




“这么久了，还是个小渣渣啊。”




玩不下去，完全玩不下去，这不是我们以前对话的方式。




然而他先我一步下了。




“你太弱了，和你玩没意思。”他这么抛下一句话。




我失魂落魄地跑去猫头鹰之城，跑到城门口，忍者一击，我的战士便倒下了。它确实很弱很弱，弱到我不能去看风景……我也很弱很弱，愿意陪别人去看风景的人都不愿意来陪我……他是那么的陌生，好像已经不再是那个玩到中途会站起身对我说给你玩的哥哥了，不再是那个我打不过怪物时虽然嘲笑我却一脸严肃地帮我逃跑的哥哥了，也不再是……那个因为游戏场景，因为游戏人物带来的感动而游戏的哥哥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从一开始，我不到十岁在他身边看他玩游戏到现在我们都将近成年，约莫是十年的时间，我都不曾觉得他改变。为什么一次非面对面的对话，就感觉他变得我不认识了？我恍惚着，屏幕上的人物坐在猫头鹰之城外，不敢进去。




以前我觉得，游戏是自由自在的，我可以操控着我喜欢的人物，尽情地跑着，不用去烦恼什么。现在我终于看到了，在游戏里如果不强，根本是跑不远的。就像在生活里，一个人不强大是不能走多远的。




好烦。我关了电脑，扑回床上睡觉。我非常快乐地又睡着了。




又一年春节，跟妈妈一起去外婆家拜年。沙发上一溜女人坐着聊天，我站着嫌没事干，走到书房去开电脑。




“不要玩电脑。”三姨说。我诧异地看着她，发现她老了很多，但我还是伸手去开了电脑，实在是无聊不如找点事情做。我却听到她一声愤怒又无奈的叹息。




一个个都这幅德行。她刚刚是不是在这么说？我摸上键盘的手，默默地缩了回来，走出了书房。




三姨来了，为什么哥哥没来？小姨问出了我的疑惑。她平静地说：“在家里玩电脑。”那些女人就开始谈论哥哥。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不管管么？”




“管得了么？”




“也是，上次在我家，我不让他玩他就跑厨房里拿刀子划自己的手，真是吓死了啊。”




“你别拦他！就让他把自己手切了吧，他没这个胆！”三姨恶狠狠地说，仿佛也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玩电脑玩得成绩都掉下来了。走到社会上没有读书的成绩有什么用。”他们很有经验地说着。




“不，不是的，他其实很聪明，以前他英语数学超级棒，还能教我好多，有一次文言文题目我做不出来，他第一遍就写对了……他其实很聪明的。”




“玩电脑玩疯起来饭也不吃，早上五点钟爬起来就为玩个电脑，有什么意思？”




“这，这，可以跟他讲讲别的有趣的事啊，干嘛老是骂他呢……跟你们没话讲，他心里其实很寂寞的吧？”




“没用了，我看见他就烦。”




“等，等等，他还是很厉害的啊，他做过网页，他懂很多电脑知识，凭什么凭什么就说他没用了呢？”




一个个人，都在说着放弃，放弃这个人，这个自愿投入网络世界的人。我无声地说着反对的理由，发现每个人都很陌生。为什么我不大声喊出来，告诉他们，其实他有很多很多优点，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是个很好的哥哥。小时候外婆给他零用钱，他买两份零食，一份给我一份给自己，我很快就吃完了眼馋他的，他会把他的零食让给我。小时候他看到很美丽的景象都会告诉我。小时候他玩过一遍游戏，在我说我想再看一遍时会再玩一遍给我看就算我不能看完。小时候……




为什么我的理由，都这么苍白幼稚啊。为什么我的理由，都牢牢系在小时候上面啊。为什么……这种无力的感觉，就像，我看着他操纵着法师硬扛着怪物攻击时，我什么都不能做，除了打扰他。




外婆走过来说，吃饭了。我想起那个独自在家里的人，他会去吃饭么？饭宴上他们依旧议论纷纷，有人笑着对我说：“你要加油努力啊，不要像……”




如果我不努力了，如果我取不到你们要的成绩了，你们也会把我放弃掉吗？我不敢问。弟弟闹着，要在吃饭的时候去看电视，中午电视台播的陀螺动画，他每天都不想错过的，然而三姨说，小孩子不能边吃饭边看电视。没有在这方面管过弟弟的妈妈略有些尴尬，弟弟哭着，哭得无比伤心。小孩子不能边吃饭边看电视，三姨固执地说着，弟弟也固执地抗拒着。“你这样做对不对？”她大声问着，“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这样做对不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动画片要错过了，看向三姨的眼神十分仇恨。但他还是没能看成动画。




去三姨家拜年，我看到了哥哥，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似乎没注意到我进来。三姨看到我在看他，便开口说：“妹妹过来了，你不招呼一下的吗？”




“呵，叫什么？”他冷冷地说。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不把电脑让给妹妹玩一下吗？”三姨笑着。他不回答。




在下面短短几分钟里，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只剩下电脑屏幕上亮光闪动。电脑殷切地喊着：“迪莫队长正在待命。”




我就像逃离一样扯着妈妈的手走了，弟弟也跑得飞快。




【陈蓉蓉点评】




作者说如果十年都不算长，世间最让人悲哀的莫过于此了吧。这篇文章催人泪腺，写得深情又无奈。作者有极好的文笔和叙事能力，非常棒！




（老师我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太好太好太好太好了！眼泪流了一大碗呀呀呀！！！我点评好苍白啊啊啊啊！）




【黄忠点评】




本文的取材很有现实感，横跨十年的前后对比也确实让人感慨。美中不足的是语言略显罗嗦，关于梦境的部分略显生涩，会给不了解游戏的人造成阅读障碍。整体而言，前半部分出彩，后半部分刻画还不够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