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钱琼琳
“洛桑哥哥!洛桑哥哥!”
梅朵还没推开栅栏门,就迫不及待地叫出了声。
几乎是同时,伴着珠子碰撞的“哗啦”声,挂在门楣上的珠帘被掀开,一个穿着藏青色藏袍的少年闻声走了出来,看到梅朵灿若星辰的双眸,他的眼底也满含着笑意。
梅朵一头扑进洛桑的怀里,兴奋地说:“洛桑哥哥,阿哥说要带我们去抓鱼玩,你也陪我们去好不好?”
洛桑犹豫了一下,但是小丫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小脑袋也晃来晃去。洛桑笑了笑,宠溺地摸着梅朵的头,似是若有所思地答应了。
梅朵的哥哥漠河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虽说那魁梧的身材和脸上的疤痕看起来有些恐怖,但是心地还不错,尤其疼爱这个单纯的妹妹。
河边,漠河正在收拾渔网,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围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讨论什么,而漠河时不时地笑一下,气氛很快乐。
“梅朵呢?怎么还没看到她?”一个小孩一边疑惑地问着,一边东张西望寻找梅朵。
“哎呀,梅朵在那儿呢!还有洛桑也来了……”
漠河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回过身子瞧见洛桑和梅朵互相牵着的手,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光,脸上甚至浮上了阴霾,微眯着眼睛看向洛桑。但是洛桑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转而和其他人打招呼,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让漠河更是愤怒。他阴沉着脸叫走了洛桑。
洛桑蹙眉跟上漠河,心中有一些不安。
树阴下,漠河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正在和伙伴们玩水的梅朵,她笑得很灿烂,那暖如阳光的笑容让每一个人的心里也都暖洋洋的。梅朵,梅朵,正如她的名字,花儿一样的美丽,花儿一样的醉人。
“阿哥……”
洛桑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这种古怪的寂静,但是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漠河打断了。
“为什么还缠着梅朵不放?”漠河眼神阴沉地看着他,声音低沉得仿佛想掐死对面的少年。
“阿哥,我不懂……”洛桑再次皱着眉想要辩解,却被漠河打断。
“哼!”漠河冷哼一声,“你不懂什么?你什么都懂!难道当年的事情你都忘了吗?最终受伤最深的是梅朵!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梅朵?!”
“可是阿哥,符合条件的不只是我,当初选了很多人,最后被选中的也不一定是我。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忘了呢?阿哥,我喜欢梅朵,梅朵也喜欢我,为什么你一定要……”
“洛桑仁钦!”漠河恨不得马上打死这个少年,他狠狠地朝洛桑说,“你真的喜欢梅朵吗?你若真的喜欢她就不该继续纠缠她!你以为你有多好运,最后一定不会被选中?你若被选中了,梅朵怎么办?难道你要她为你痛苦一生吗?倒不如现在就离开梅朵!”
“对不起,阿哥,”即使面对暴怒的漠河,洛桑依旧保持着平静,“我不会离开梅朵,也不会伤害梅朵。您说的那种情况永远也不会发生。”
说完,他深深看了漠河一眼,转身离去。漠河满含着怒火注视着洛桑的背影。愤怒之下一拳打在身侧的树上。树冠晃了晃,发出窸窣的响声,落下一地翠绿的树叶。
“洛桑哥哥,阿哥找你有什么事啊?我看刚才阿哥脸色不是很好耶。”正在用渔网捞鱼玩的梅朵回过头笑着问刚回来的洛桑。
“没什么事。”洛桑轻轻笑了笑,又伸手摸着梅朵的头。忽然心中有些闷闷的,手不禁揽上了梅朵的肩,嗅着身旁的香气,洛桑在心里发誓,定不会伤害梅朵……
那一年,洛桑十三岁,而梅朵,十一岁了。
正值村子旁的小镇集市,喜欢热闹的梅朵就拉着洛桑陪她去逛集市。
虽然逛一趟集市下来也没有买太多东西,但是对于一直住在偏僻小村庄里的梅朵来说,热闹的集市是她唯一能够见到很多人的地方,而集市上的各种玩意儿在梅朵眼中也是稀罕物。
“边茶喽!来一杯南路边茶喽!”
“瞧一瞧看一看嘿,精制青稞饼——色泽金黄——香甜可口的青稞饼!”
“名家绘制唐卡——笔力精细着色浓艳的唐卡——”
“牦牛骨雕成的手镯欸——”
声声吆喝让梅朵很兴奋,她一边吃着洛桑给她买的糖人,一边蹦蹦跳跳东张西望。
“喂,你听说了没啊?皇上派兵攻打准噶尔赢啦!”
“是吗?那不是一件好事吗?”
“哎呀,你不知道,我前些天听见几个官老爷在抱怨,好像是说皇上无意间得知阿旺罗桑嘉措已经圆寂十几年了啊。”
洛桑微蹙眉头,脚步也不禁放慢了一点。
“什么?!那我们怎么不知道?”
“好像是说罗桑嘉措圆寂的时候嘱咐弟子桑结嘉措不要发丧吧。”
“那现在呢?”
“现在不得了了啊。皇上是谁啊,天子啊,你隐瞒实情那么多年不是欺君之罪吗?那火气大的,恨不得砍了桑结嘉措。桑结嘉措现在在找转世灵童呢,据说十几年前就找到了,藏了很多年。”
“咦,洛桑哥哥你怎么了啊?怎么不走了呢?”梅朵注意到洛桑的不正常,有些担心地问道,“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洛桑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洛桑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许久许久,终于平复了心情,摆了摆手,对梅朵说:“我没事,别担心。今天就先别逛了吧,我们回家,下次再来玩,好吗?”
“呃,好,我们下次再来玩。”
“梅朵真乖。”
回家后,洛桑恢复了常日的状态,依旧和梅朵玩闹,似乎在集市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生活很平淡,也很快乐。
时间一天一天流逝,梅朵总是隐隐有些不安,心里的不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她却不知道这是为何。
在一个与平日相同的黄昏,一批风尘仆仆的旅客疲惫地来到这座小村庄。
小村子不是第一次迎来外地的游客,但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呢,人们也没想出来,但是热情的村民还是款待这位游客。
那些人倒也客气,除了正常的吃住以外没有麻烦过村民们什么事情。只是他们神神秘秘的,平时也不经常出来,不像是从前那些来游玩的旅客。
往常,梅朵很高兴有人来到这个村庄,但是这一次,出乎意料的,她有些难受。或许是受了阿哥和洛桑哥哥的影响吧。因为在这些人来了之后,洛桑哥哥的心情好像变差了,阿哥也整天阴沉着脸,让她有些害怕。
那些人来找村长了。他们在露天的空地里谈话,村民们远远看着,不敢主动上前,只看见素日里和蔼可亲的村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们谈话的时间不久,那些神秘的人走了之后,村长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暗自叹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要滴出泪水。
他召集村民开会,在会议上,他低沉地说:“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洛桑……”
“不要再说了!……”洛桑突然站起来,低垂着头,身体两侧正在颤抖的攥紧的拳头显示出了他内心的激动。
年迈的村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身离开,留给众人一个,沧桑、无奈、谜一样的背影。
“洛桑哥哥!”
梅朵依旧来找洛桑,但是直到她走到门楣上悬挂下来的珠帘前,洛桑也没有出来。她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掀开门帘之后见不到那张熟悉的脸。
“梅朵啊……”洛桑的母亲,次旺拉姆,是一个温婉的女人。她伸出手把颤抖的梅朵揽进自己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拍打着梅朵的背,低声呢喃着梅朵不愿听到的事实。
梅朵疯狂地寻找洛桑,他们一起戏水的那条小溪,他们一起堆雪人的那座雪山,他们一起奔跑过的那道山谷、他们一起追蝴蝶的那片花海……所有和他一起去过的地方,所有存在和他共同回忆的地方,梅朵不放过一处,但是一无所获。
黑暗的房间里,她痛苦,她垂泪,她抽泣……漠河心疼地看着妹妹,心里恨极了洛桑。曾经说得那么潇洒,现在呢?连人影都看不见,他当初真该杀了洛桑!
那一夜,天际斜斜地挂着一梢尖尖的月牙儿,像是一只两头尖的独木船,孤独地在黑暗的夜里航行。
梅朵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目光迷离地看着朦胧的月光,是又落泪了吗?
“梅朵……”
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声音,飘飘渺渺,却有一种让人心痛的感觉。
梅朵的身体忽然颤了一颤,脸颊感受到两行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溢出,滑落,在尖尖的下巴汇聚,汇聚。
“梅朵,对不起……”
那熟悉的声音,那令她朝思暮想的声音,此刻又出现在了她的耳畔。她是在做梦么?还是思念至深,已经出现了幻觉?
“梅朵,跟我走。”他这么对她说,她哭出了声,像是要发泄数天里积压起来的不满。
但是她依旧将手伸向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
黑暗中,漠河冷笑,妹妹,你不怕他伤你更深么?但是他未阻拦。
洛桑带着梅朵连夜赶了许久的路。朦胧中,梅朵只感觉到马车的颠簸,一震一震的,但她很安心地躺在洛桑的怀里,因为她知道,这是她的护花使者。
一夜无话,但是梅朵的脑海里回想着过去的一幕幕场景……
洛桑比她大两岁,听人们说,在洛桑出生那一年,村子里枯萎很久的一棵榕树忽然焕发了生机,绿叶青葱,天边也出现了奇异的光芒……
从小,洛桑就比较疼爱她,他曾经对她说:“‘梅朵’就是‘花’的意思哦,我是小梅朵的护花使者呢!”
洛桑会为了给她买一个心仪已久的手镯而去为别人做几天的苦工。那时候,他才十岁不到呢,原本就要在自己家里做农活儿,现在又要去帮别人家,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承担得起重活儿……
印象中,洛桑还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为她作了许多许多只属于她的诗。
……
恍惚间,梅朵感觉不到马车的颠簸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笼罩着她。洛桑将她安置到了一间客栈。迷迷糊糊,梅朵听到洛桑的声音,低沉的,对不起。
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梅朵有些困倦地睁开眼睛,发现不是自己熟悉的环境,猛然间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忽然坐起身子,洛桑不知去向。她急了,难道昨天晚上碰到洛桑哥哥只是一场梦吗?那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间陌生的客栈里呢?
梅朵慌忙掀开被子,来不及穿上鞋子就下了地,还好,桌子上的茶壶下压了张纸条,她的心定了定。移开压在纸条上的茶壶,她拿起纸条,是洛桑的笔迹。她高兴得几乎想要落泪了,原来,昨天晚上的一切都不是梦!
纸条上只是叮嘱她不要乱跑,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人问她话不要搭理。梅朵很听话,乖乖地坐在房间里,一个人呆呆地过了一天。
那天傍晚时,洛桑来了,还戴着一顶大帽子。
梅朵兴奋地扑进洛桑的怀里,向他倾诉自己的痛苦:“洛桑哥哥,你知道吗?那些天里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就走了,我好怕,好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是洛桑哥哥对不起梅朵,哥哥向你道歉,以后我再也不会不说一声就走了……”
洛桑总是在每天傍晚的时候来到客栈,又在每天半夜离开。梅朵不知道洛桑要去哪里,只知道洛桑哥哥每次走的时候都很凝重,那种凝重让梅朵也不禁感到害怕。
有一天傍晚,洛桑没有来,梅朵有些失落,但是并没有多想,只是听从洛桑哥哥的话,乖乖地待在房间里,从不踏出房门。但接下去的几天,洛桑依旧没有来看她。她慌了,以为洛桑又要像上次一样不说一句话就离开。
她慌慌张张地推开房门,不顾洛桑的嘱托,想出去找洛桑,却在刚出客栈时被几个穿着黑衣的人捂住了嘴。
“唔!你们……你们干什么?!”
那些人没有回答,只是用冷静得可怕的眼睛看着她。
“你……是仁珍梅朵。”
梅朵皱了皱眉,很反感这些人讲出她的名字。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你是仁珍梅朵,所以,你该死。”金属一样冰冷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起伏。
梅朵闭上美丽的眼睛,泪珠从眼角滑下。只因为她是仁珍梅朵,所以她就要死?呵呵,连一个像样的她不能存在于这世上的理由都不能给,又有什么权利杀她……
寒光一闪,鲜红的血溅了一地,梅朵的意识渐渐涣散。
“洛桑哥哥……”
低低的声音,孱弱得让人怜惜……
仓央嘉措坐在房间里,貌似平静地听着手下的报告。
“禀告六世达赖,仁珍梅朵已于昨日傍晚被处死。”他说得那么平淡,仿佛杀害一条人命就像采摘路边的一朵花一样平常。
尽管仓央嘉措极力忍耐住内心的愤怒,他还是不禁攥紧了拳头,发白的关节透露出他激动的心情。许久,才闭上眼睛,绝望地问:“尸体呢?”
台下的人欠了欠身,继续说道:“仁珍梅朵犯了大错,是藏族的罪人,她的尸体更不能带进宫殿污染了神灵。尸体现在已经被人处理了,按照规矩应是被扔到山里。”
“嘭!”
桌子发出响声,桌上的茶具也抖了几下。仓央嘉措猛地站起来,敲打桌子的手紧紧攥成拳颤抖着,脸部因为愤怒扭曲得可怕。
门被推开,一位穿着朴素的老者走了进来。那个汇报事情的人见了老者,就退下了。
“洛桑仁钦仓央嘉措,你不是一个单独的人。你出生那天,天现各种瑞兆,都预示着你是个不平凡的人。既然是不平凡的人,就不能有一个平凡的人生。你有自己的使命,你不能为了私情而耽误天下苍生。”
“桑结嘉措,我知道了……”仓央嘉措脸色苍白地坐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梅朵,梅朵,你知道吗,那个被你唤作“洛桑哥哥”的人还是害了你,让你被迫戴上了一顶“罪人”的帽子,纵然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漠河,你是对的。一开始,我就不该抱着侥幸的心理,在被选为转世灵童之后,就该离开梅朵。但是,我又真的做错了什么呢?
到底,是谁错了……
仓央嘉措,藏族六世达赖,命运莫测而多劫。因为爱上了一名女子而被视为“不守清规”,被皇帝废黜,于押解途中病逝,享年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