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葬

空葬

浙江省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 孔洁

纵使许多年后，林霜的梦里仍反反复复地出现羲迟的微笑和他仰望星空时眼里闪烁的光华。梦里羲迟一遍遍对她讲的仍是当年他的诺言：“等我攻破手头上这个工程的最后一道难关，我便用奖金为你买一艘最大最好的飞船，然后我们去漫游太空！”

林霜调侃他：“倘若是我先研制出一种新药，先你一步买下飞船呢？”

“想打赌么？”

梦境不必继续，林霜也清楚自己输了赌注。接到消息那天，她正在实验室里给小白鼠一只一只地注射药品，聚精会神地计算它们通过迷宫的时间，直到助手举着通讯器小心翼翼地打断她。林霜在原地愣了很久，手中计时器上的数字飞速转动。

羲迟研究的是新型化学材料，在奖金打到他的账户上的那天，他被查出得了脑癌。

林霜在门外抹了把眼泪才冲进去。羲迟抬头，心平气和地对她微笑，扬了扬手中那张画得夸张至极的飞船促销广告，居然有些洋洋得意：“瞧，我赢了吧？我们今天就可以买下这艘飞船，红与黑，正巧是你最喜欢的颜色。嘿，怎么了，有什么好哭的？”

“命重要还是飞船重要？！”林霜顾不上擦眼泪，扯过他手中的广告撕成碎片，“你给我好好治病，活着是实现梦想的前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不是正在做关于大脑的……”羲迟仍笑嘻嘻的。

“那是智力开发不是治脑癌，白痴！”

羲迟耸耸肩，扭过头去看窗外那抹湛蓝，眼里盛满抑不住的向往。林霜听见他自言自语：“如果可以死在天上……其实空葬也挺酷。”

此后羲迟再未提过飞船的事，任由林霜将他送进医院，任由高昂的医药费一点点吞下他的奖金。林霜只有拼命工作，才能摆脱愧疚感的折磨。她知道，羲迟口口声声说去太空是他的梦想，但其实是私人飞船最开始投入市场的时候是她对羲迟说，两个人漫游太空该是多么浪漫的事。

但羲迟的神色永远那么轻松自在，仿佛是在享受一个漫长的假期。他不再看自己专业的东西，反而向林霜要了不少她以前订的杂志报纸堆在床头。那些医药学的东西对外行来说繁复艰深，林霜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羲迟会突然感兴趣。

动物实验结束后，林霜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人体临床实验。她知道那时有不少别的实验室也在开发这方面的药，瞄准的是潜在的巨大市场，倘若被人赶超，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何况羲迟的病……

林霜压下不安的心绪，写给助手几个电话号码：“眼下暂时找不到足够的志愿者，但我们时间紧迫。好在现在这个项目的资金还算充足，你去找这几个人，他们会负责找到样品，你来联络和处理数据，别的事我会安排。”

助手毕业不久，但性子机敏沉默，不多问便开始工作。林霜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又有几个实验室会真的走正规途径？她安慰自己。

工作进展越来越顺利，羲迟却一日日衰弱下去，林霜心急如焚又束手无策，连医生都弄不明白为什么情况突然恶化。羲迟总是反过来柔声安慰林霜，偶尔还开玩笑：“早知道花那么多钱还是要死，当初就该买下那艘飞船，和我一起飞到宇宙尽头，直到时间终结。”

“你这白痴。”林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大声骂他。

即使在多年后的梦里，此后的事情依旧历历如昨。羲迟的主治医生给她打来电话，语气委婉妥帖，仿佛在念一份事先准备好的讲稿。通讯器从她手中滑落，林霜失魂落魄地抬头问助手：“你刚才说什么？”

助手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继续说：“样品里有一例死亡事件，不过他原先患有脑癌，不知是不是……”

羲迟的遗物里，有一个装糖果的盒子，里面摆满了用各种未贴标签的小瓶装好的药。盒底压着一张写满电话号码的便笺，一份多年前的印有药品开发者提供的一定报酬，在重症病人身上非法试药的报道的剪报，以及一张存折。羲迟在遗书里用他惯常的口吻写道：“不知道有没有过促销的截止日期？霜，我只能走到这里了，请代我看看那宇宙。”

林霜将飞船的发射地点，选在了沙漠中央。她怀里抱着羲迟的骨灰盒，安静地坐在驾驶舱中，听机械冰冷的模拟女声倒数计时。忽然发疯似地翻出那本厚厚的说明书，扑到控制台上手忙脚乱地设置好自动驾驶，随便设定了一个遥远到不可想象的坐标，将骨灰盒稳稳地放在座椅中央，冲出飞船，没命地向前跑去。

但她心里一直很冷静，那个女生仿佛植进了她的大脑，沉稳地继续数数。“零”，林霜默念，随即被飞船喷出的强大气流吹倒。她紧紧地握住一把沙子，听飞船的轰鸣在自己背后越来越远，直到沙漠恢复寂静，她才翻过身来，在炫目的日光中望见天空澄澈温柔的蓝色。整个世界空空荡荡的，像狂风中一只绝望地挂在树梢上的塑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