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的人
谢静含
墙里有个人，灰白头发，灰白衬衣，灰白裤子。
他时常坐在那里，不动不说不想。
他身旁两个拳头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起，长了一株草。自从发现了那株草，他的话便多了起来，整个人仿佛浸在阳光里似的熠熠生辉。
在他看来。这株草也不一般哩。它的根深深地，充满力量地扎进地里，而它那只有他小拇指大小的芽，却保持着最柔弱的姿态，对世界卑躬屈膝。最最最奇妙的一点是，它大约是听得懂他的话的——它亦可能懂得所有的语言，但他只会用一种语言同它说话，所以无从证实。他袒护般的申明这一点。毕竟他不是草，自然是不会说草的语言的，对吧？
他曾尝试同草讲有趣儿的事，可是没一会儿他便会兀自笑起来。墙里很窄，他的笑声一遍遍回响，他越发觉得好笑。笑着笑着，从他嘴里呼出的风将那株伟大的草吹倒在地。他看着伏在冰冷的泥土上沉默的草，蓦地一个激灵，像一条蛇顺着血管钻进脑中。他赶忙把草扶起来，闭上嘴，再不敢笑。
有时他想，如果草也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话，它会不会皱起眉来呵斥他闭嘴呢？他突然庆幸，草是没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可他最后决定，还是不与草先生分享快乐了。因为他晓得了，只有当他的眼泪小溪一样流进地里时，草先生才会快活。于是，发现了这点的他兴高采烈地，与草先生分享他的悲伤。
墙里有风。他惊喜地发现这一点时，风正呼哧呼哧地笑，像从喉咙里拼命挤出声音似的。随后，他发现了墙上那个小洞，风便是从这儿钻进来的。
他怔怔的看着那个小洞，呆了那么那么久，他几乎忘了，阳光是什么颜色。他退到墙的另一端，开始喃喃地同风说起话来，说着说着，泪便落了下来。风像是害了什么病，喘得厉害，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回应他。
有一回，他又同风说话，照例流下了泪——这仿佛成了他另一个习惯。而风先生这回很不客气地呼哧呼哧直笑。他尴尬极了，这才明白，风先生大抵是不喜欢他总说些扫兴的话的。可是风先生毕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善解人意的一个，于是他闭了嘴，再不敢落泪。
他在脑海中翻拣出以往同草先生说过的趣事儿，一个个说给风先生听。他还带着泪痕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见他笑，风先生也呼哧呼哧地笑了。
风先生与草先生总是处不好，大约是风先生的笑惹恼了草先生，而草先生故作的柔弱被风先生所不屑的缘故。
墙里没有日夜，所以他不分日夜的去调解它们。渐渐地，他不再吃饭，不再睡觉休息。整日整夜的，同风先生讲话，同草先生讲话。
这是值得的。疲倦的他如是安慰自己。只是他的灰衣灰裤灰发似乎更加暗淡了，简直像要消失一样。
有一天，他照例调解着它们。事儿不知是怎么发生的。不知是草先生先被风先生吹倒在地，还是风先生的小洞先被草先生的强有力的根堵住了。似乎就是一瞬间，墙里一下子安静了，他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他呆愣了半晌，然后，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用嘴去啃那堵墙，用手去刨那堵墙。那墙却仿佛用钢铁铸成的一般，他几乎要绝望了。
他开始去咬那草的根，他咬的太用力，不知觉的，嘴唇全破了皮，鲜血淋漓。他仍是不知觉，只是啃啮着，像一只兽。
不知道过了多久，根终于被啃断。他颤抖着手挖开那个小洞，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然后，面如死灰。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已经无法告知所有好奇的朋友了。
他已无法告诉我。
透过那牢房的门，我只能看见：
墙里有个人，灰白头发，灰白衬衣，灰白裤子。
他时常坐在那里，不动，不说，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