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书,见人,见天地
香港访书(一)
石磊
七月,去香港,看书展。
全球最大规模书展,胜过法兰克福书展,观展人数超过百万之巨,以香港迷你一城,七百多万人口,这种数字,称得上不可思议。而且,年年如此,绝非虚构。
匆匆搁下行李,于烈日暴雨中抓一部出租车,直奔书展,赶老友路内与许知远的一场对谈。字斟句酌地跟司机讲,去万丽海景酒店,然后问司机听不听得懂,司机表扬我,听得明听得明,侬粤语讲得满好的。车至湾仔,远远望见湾仔天桥上人龙蜿蜒密密麻麻,吃一惊,司机讲,书展呀,年年这样子的。讲得我心里一软。
于巨大人流中,披荆斩棘奔到对谈会场,还是迟到了五分钟。立在门边赶紧望了一眼台上,啧啧,路内和许知远,这几年,容颜真是越长越像了,我要定定神,才分得出谁是谁来。讲题是个人书写与时代精神。许一副忧国忧民的心神状态,正在蹙眉回顾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卡夫卡福克纳都是必读,人人嚣张得腰细。路内笑嘻嘻,抓个空档就鄙夷,如今的年轻人,就是太不嚣张了。讲完这一句,台上台下呈现一分钟的静默,我亦赶紧拣座位坐下来。
许知远如梦初醒,亦开始纵情鄙夷,呵呵,对谈步上正规,文人不鄙夷,还谈什么?
许讲,那个年代,特别地想不通,中国这么多人写小说,怎么弄来弄去,都爱写私人的乡村经验,小镇经验,好烦啊,不会吧,这么大一个国家的文学,最成功的写作,都是写小镇的,这是往死路上去的意思。路内又来了,不动声色挑开话题,人家遇到困难,是去问齐泽克,咱们有了困难,是去问艺人,咱们该怎么办?坐我身旁的叶美瑶笑得小颠倒,好像海峡两岸都有这个通病。许继续蹙眉,继续想不通,虚构的作品啊,为啥那么窄?路内又小小跑题,虚构作品么,我们现在的审美水准,不是小说,是电视连续剧啦。
两个作家,特别是比较年轻的作家,做对谈,常常咬不紧,分头沉浸于自己的语境里,听呢,就只宜听些断断续续爆进爆出的隽语。
许知远继续回忆他的往事,那时候呢,为了反叛讨厌的小镇经验,拼命看英文东西,想从美国中产知识分子的思路里,寻找出路,渐渐弄出一种当时很出彩的许知远文体来,像翻译体,又不像翻译体。许说,不是啦不是啦,主要是那个时候,看太多英文的东西,还没消化透,充满英文文体的痕迹,就变异出那种句法来了。说完又静默一分钟,蓦然想起来,问路内,你你你,你跟大多数中国作家一样,写作都是开采自己的个人经验,你你你,你哪天开采完了,你打算怎么办呢?路内接得飞快,想也不想地松松答,写不出来,就不写了。然后加一句,作家写不出东西,就怪时代不好,这个也挺卑鄙的。这种事情,我不会干的。我在下面记笔记,叶美瑶负责笑得很爽。
路内有一种冷噱,于中国作家里,似乎绝无仅有。冷噱是种很高级的东西,英文书写法文书写里,比比皆是,中文里就罕见了。我国作家多的是热噱,央视版的那种。路内苏州人,好像天生气质里带了这种东西,还在他开始写小说的很多年前,我就看见了他的这种殊异。路内顺嘴捧我,吼吼,大概,也就你一个人看见了。
然后是听众问答,提问的年轻人,人人讲一口标准普通话,我跟叶美瑶惊奇,咦咦咦,怎么都讲得这么好的普通话啊?叶答,大概,书展不少是大陆过来的年轻学生。后来我才知道,这部分讲得字正腔圆普通话的年轻人,一部分是大陆过来的观众读者,另一部分,是大陆来香港读书的大学生。黄昏过海跑去鹿鸣春,无限想念此地的鸡煲翅,巨大一煲献上来,啊,啊,岁月如旧,鸡煲翅如旧。那么纯真怀旧的鸡煲翅,全世界只此一家。一把年纪的老伯手法娴熟地伺候汤水,一再讲,慢慢吃,慢慢吃,外面吃不到这么好的。珍惜之情,油然而生。
深夜里江迅微来两张蒙面照片,猜,谁?
吼吼吼,刚下飞机的刘晓庆啊,明天书展上有刘晓庆的演讲,至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