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生

他看着你步履蹒跚地走来。他并不喜爱讲话，只是很想摸摸你的头叫你一声“囡囡”。那日你终于强撑着潦草的信心，欲言又止，支吾着想为他买件衣服，却被他挥手拒绝，你于谈笑间落了泪。
　　不知道一晃很多年过去后，他是否会懊悔当年的言行，可那终究是童年里最不起眼的一次谈话。你20岁，把一束白色小苍兰垂挂在他屋内，听他静谧的呼吸，你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你再无怨言，只是每天为他读一小段普希金的诗歌，替他掖掖被子。你不敢肆意说话，直到他脱离危险。这次你终于积蓄了些许力量，不等他开口便把这些年他所需的物品统统购置到，再看他惊愕的表情。
　　你笑笑，不说话。
　　模糊着，你仿佛看到他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你果断地背过身，仅留给他一个仓皇的背影。
　　因为你知道，他的话你听了多半会噙泪。
　　
　　10岁的时候你穿着鹅黄色的小褂子毛衣，天蓝色的及膝裙，一双油光发亮的国产小皮鞋，蹬蹬蹬地跳下楼。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儿的生日，请了几乎整个班级，还有外班的同伴，你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楼下踱步。
　　那天的天气不是特别好，你的右胳膊上挂着一把紫鸢尾色的小伞，不清楚是用来防晒还是躲雨。一两个时辰过去了，你有些焦躁，一回头却看见邻居家的哥哥和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孩在井池旁边亲吻。他们旁若无人的优越感激怒了你，你明显感到了愠怒。
　　那个女孩，你看着有些眼红。她的衣服是圆领的，脖颈一滑，露出瓷白的一小块肌肤。暗色的天光下你抿紧嘴。那个瞬间，你见到的不是铺天盖地的幸福和优越感，你把胯骨旁处的衣服捏得很紧，分明听到了嫉妒在破碎。
　　 一秒，两秒，三秒……
　　你的奶妈兴冲冲地跑下来，手里头拿着一片精致小巧的纸张，她说：“小姑娘，你忘了把邀请帖子带去了。”亲吻的人儿停下来，转过身奇异地看着你，而这时候的你高傲地扬起尖瘦的小下巴，头也不回地拿着帖子走了。
　　从那以后，看到邻居家的哥哥，你用下巴同他打
　　招呼。
　　
　　14岁时有外校的男生在校门口等你放学，你认识他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的口述，说他是你幼稚园时的朋友。你还是那么容易相信谎言，唯一的好友用胳膊碰碰你：“哎，他今天怎么捧了一束花来了？”你抬头，那个男生羞赧地低头。
　　你走到他面前，他轻轻地说：“朋友说女生都喜欢玫
　　瑰。”不经意间他的脸上浮起一片潮红，你倏地记起，这个男生是在重点高中的。你咳嗽一声，问道：“你今天翘了课，是吗？”他不说话，好像整个宇宙都是他的避难所，除却你的逼问。
　　你凝视他好看的眉宇，身边的同伴早已消失不见。半晌，你对这个真诚的男生说：“谢谢，花很好看。”的确，那束花如结痂的伤口。但一年过去后，你看见他随父母去了大洋彼岸，临走时他亲吻了你的脸颊。他是一个善良的少年，身上有桔梗花香的味道。你没有说起的是，比起孤芳自赏的玫瑰，你更喜欢特立独行的郁金香。
　　
　　23岁，你在大城市的写字楼里当码字员，有一个固定的男友，大学毕业后面临着找工作的困难。上司是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穿黑色的布鞋，心态放得良好。他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儿，像一簇豆芽儿菜。你见过她，她的脸上挂着美丽的微笑，带着青春期常有的窘迫感。
　　岁末的时候上司发了奖金，你劳累了一年后得到了满足的回报。恍惚中你看见上司给予你温厚的笑容，但并不暧昧。走出写字楼，是凉飕飕的风，你裹紧大衣，男友在马路对面冲你吹口哨。你难得地露出持久而灿烂的笑容，走到他身边。
　　“亲爱的，今天是圣诞节，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我们去看电影。”男友轻松愉悦地说。你挽住他的胳膊，他穿得很单薄，但富有生机。很烂尾很狗血的剧情，可是在高潮部分男女主角牵起手的时候你忽然箍紧了男友的小臂，他意识到后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你。
　　你仓促地很想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30岁，你在深秋抚摸着自己渐渐鼓起的肚皮。你意识到已经有一个小生命在体内积蓄了磅礴的力量。
　　丈夫是一家外企的职员，你们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康之家。你们居住在郊外，有一辆20万左右的车子，贷款已还了一年，还投资了半年的股票。婆婆同你的关系良好。你是小城市里走出来的姑娘，原有的一些灵气被打磨得一干二净，但你无怨无悔。
　　双休日丈夫带着你去了城市中心购物，人潮拥挤，你看见售货员讪讪的笑容感到有些厌恶，但你努力遏制着。丈夫牵着你，他背对着你买了一款护手霜，再不好意思地在人海茫茫中递给你。你转过身，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乳白的大衣，修长的身姿，像好多年前的那段如青苔般无疾而终的爱恋。你记起多年前在影院里惬意的牵手，可惜没有一起走到最后。
　　你推开商场的大门，远离了暖气和汹涌的人潮，顿时觉得疲惫之极。
　　
　　43岁，你在儿子的校门口等他结束中考。他拖曳着一只黑色的帆布包，脚下的板鞋是丈夫从东南亚带回来的。遇见同龄的父母，听着他们对自己子女的夸耀，你笑而不语。其实你知道，凭着儿子的成绩，上重点高中没有问题。
　　儿子个子高高的，班里有女生送情书给他，那个女生你见过，来家里做客时文质彬彬。儿子从不向你提起这些事情，你亦不过问。
　　丈夫频繁地被派遣出行，你与他之间出现了隔阂，但你一直努力忍让。儿子进入高中，成为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但成绩很优异。你瞒着他同丈夫办了离婚手续。婆婆早已回了老家，你一个人独立地带着孩子，生活略微拮据，但你能走下去。
　　儿子恋爱的事情你早已发现，但他的言行举止灼伤了你的眼。你忽然发现他不再是那个乖巧的孩子，你有紧迫的陌生感。
　　你在一个持续不断的阴雨天掴了他一耳光，你摔门而去，你发现你早已溃不成军地衰老了。你望着镜子前的容颜，早已褪去了年轻时的光彩，你下意识地想抓住些什么。
　　
　　56岁，你被查出患了轻微老年痴呆症。儿子焦急地带你满世界治疗，你变得很依顺，你知道你与他的缘分快要终止。
　　做化疗的时候你听见儿子轻微的呜咽声，准儿媳陪着他，有大夫匆匆走过病房门前，步履飞快，你知道这是命。最后一次做化疗的时候，你捕捉到大夫冷酷的言辞，得知你的时日已不多。儿子背着你嚎啕大哭，你已好多年没见他这样纵情过。
　　你把儿子叫到跟前，用细瘦的手指按住他的肩。氧气罩里出现零星的白雾，你开始持续地说话。说到自己的年轻，说到自己的爱恋，最后你把银行卡的密码告诉了儿子，这是你多年的积蓄。你已很久没有这样肆意地开口，也可以说，生活已经偷偷封住了你的嘴。
　　你微微一偏头，病房那侧仿佛有一束淡雅芬芳的小苍兰，如同多年前在父亲床头的那一束。香味很淡，有些旧旧的错觉。你咧开干裂的唇，恹恹地笑了。
　　你仿佛看到那一个世界的门正在缓缓打开，你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主打锐评
　　
　　不到三千字的篇幅，勾勒出了一个平凡女人的一生。这是蔡璐的文字带给我的第一印象。也许，蔡璐并没有打算要通过如此简短的文字来承载她在文字方面的野心，但是在我看来，她已经做得很到位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整篇文章都像是电影镜头的快放，即便是快放，也是有选择地播出，几个典型镜头的迅速切换，人物已从绽放的青春来到苍老的暮年。这种对时光的高度浓缩，让人不得不泛起内心的震颤。原来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来说，她的一生，可能也就是这么匆匆几笔而已。算不上潦草，但却是波澜不惊。
　　虽然是波澜不惊的生活，虽然是平淡无奇的人生，但里面却蕴藏着它特有的温情。每一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都是令人动容的。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我们来帮助她回顾她的一生，都是一场对生命的致敬——无论这个生命有多么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