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猫

巷子里的猫

浙江省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 叶筱娴

停下单车，我重又回到了这里。

深长而狭直的古巷通向幽暗的视野盲点，站在巷口望去，巷道像是用艺术绘画中立体风的描法画就的，自大而小渐变，而后变成点消失，却能叫人明了那不是路的尽头。两侧有古旧的檐房砖瓦，受尽岁月洗礼以致泛黑破败，裂缝参差，但却透出一股朴实无华的温润气息。石柱有些残损，布满或深或浅的凹坑，歪仄却仍顽立不倒。混凝土质的地面，留着几百年来行人深浅不一的足迹，倾斜起伏，错落无序。

此时是傍晚的尾巴，天空缓缓地落下黑幕。

记忆中，我便是在这街头巷尾的小拐角长大成人的。我在这儿度过了穿开裆裤的孩提时代，走过了背书包上下学的读书时光，无忧亦无虑。我和巷子里的其他小孩很熟络，总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玩闹嬉戏。我们会找到一个隐秘的角落，围成一个小圈子，我把我的小手在衣侧的口袋里摸索很久，掏出一块小小的牛皮糖，分成好几瓣，小心翼翼地给小伙伴们分着吃。我们砸吧着嘴，舔舔指头，相视而笑，接着每个人都能高兴很久。

新年时候，最早掀起喜庆气息的总是我们这波小毛头。我们成群结队地聚在巷口的空地上放鞭炮。各色混杂的爆竹点燃了，散发七彩的焰光，傍晚时点亮夜空，火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神采飞扬。我们像烟花一样绽放出天真烂漫的笑容，乐趣无法言喻。有的男孩子没有留神，在新衣服上烙下了焦黑的小洞，回家准要挨一顿骂，却还傻傻地笑着。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天真，最自由的时光。

当时风靡巷中的游戏要数躲猫猫了。巷路虽狭窄，但是巷头接巷尾，巷尾又通向新的巷头，如此反复交织出一张繁复的迷网。转角处的挡雨壁常常成为最佳的藏身之处，利于掩护，也便于逃跑。一声令下，人群四散，我们各自躲起。伴随着“咚咚”的心跳，我们警惕每一个脚步声，随时准备撤换根据地。我们在无数的兜转中与巷子融为一体，童年时光仿佛发酵成了一块蜜糖，反复在心里翻涌渗透，散发出透着清香的甜味，惹人迷醉怀恋。

蓦地想起当年巷子里的一只流浪猫。初次见到它时，它瑟缩在第五街的角落，浑身污泥，身上的毛一撮撮地黏在一起。它的头耷拉着，用无神呆滞的目光窥视着周遭，看上去应该是一只失去归宿的流浪猫。而后我常常在巷尾深处的角落发现它的身影，一个破竹篓，一个墙洞，就是它安身的去处。我和伙伴们带着好奇，慢慢靠近，它显出了惊慌，但并没有逃窜。一次次下来，它看见我们就一点不害怕了，慵懒地挪挪位置趴回角落，姿态清冷淡漠，全然无感于我们的存在，一副清闲的模样。

很多年后再想起这些事，我才发现巷子里的猫是不幸的。它没了家，在流浪途中失去了生命的庇护，就想像无数的流浪者一样。寒风吹着它，冷雨淋着它，它像人一样麻木，失去知觉了。每晚伴着漆黑的夜色降临，无家可归的情绪涌上心头，它被丢入苦涩的梦中挣扎沉浮。渐渐的，流浪猫对陌生人的靠近变得冷淡，找到一个角落便趴下来睡觉，哪怕第二天迷失了自己也不可惜：没有什么可丢的了，只有若有若无的一口气尚存。失去自己的土地，无论行走在哪里都无所谓，因为除了家，这颗心没有地方可以皈依。

它不属于巷子，却囿于巷子。

时间流逝，白马过隙，转眼各个孩童奔向不同的方向。许多人出了巷子，跟随父母流入城市，成了城市里的小猫。那些童稚时美好的记忆，被他们封存起来，埋在心口，用体温努力使它温热着，凉得慢些。城市里的生活忙忙碌碌，他们再不像从前那样天真地生活，越长大越匆忙，继而渐渐背上生活的负担，沉重的担子压得他们难以喘息。

城市的马路宽畅平直，再也没有斑驳的青石板，没有生着苔痕的墙壁，那些曾经玩过躲猫猫、曾经放过烟火的地方也都无处可寻了。那里的空气干燥而沉重，浑浊得令人几乎要窒息，巷子里那栀子花清新美好的香气，却再也闻不到了。当他们望着匆匆的车流，如火的灯海，站在天桥上看向高楼大厦的时候，或许童年的记忆又会慢慢升上心头。小时候空地上那一点微弱的烟火，口袋里那一块小小的牛皮糖，心底深藏的那一点温暖，足以使他们在城市的繁华中不至于迷失。

我们这一只只城市的流浪猫，兜兜转转，心无所依。或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们又会回到这巷子里。那时它依然是旧时的模样，虽然更加残破不堪，但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还没有消失。目所能及的小路，房舍，一个个拐角，都模模糊糊地与记忆融合，纯粹一如当初。只有站在这块土地上，才能感受到强烈的家的感觉，体会到丢下沉重的担子，自由呼吸的畅快与踏实。

我想，我更爱这种随心所欲的慢节奏的生活。

再回首，巷子里的那只猫已经不见了，它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个角落也没有它的身影。也许它已经逃离了桎梏它的牢笼了，不用再为生活的飘摇悁悁叹息，不用再窝成团抱着膝盖寻求飘渺的安全感。也许它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坐上单车返程时，天色已全黑，百里内唯一亮着的是这街头巷尾古老的灯盏，微微散漏着熏人的暖光，在地上透出幢幢的阴影，轻轻曳动。清风包裹着淡香，在夜色里彷徨游荡。石柱、瓦房若隐若现，晕散的轮廓被涂抹进灰蒙蒙的暗夜。踩着踏板离开巷子时，那古巷的轮廓愈来愈远，心里却只觉愈来愈近。

猫离去了，它回到了它最初的地方，也是最终该老死的地方。我想有朝一日我也能收拾起一切重归巷子，取代巷子里那流浪猫空出的席位，结束流浪，寻得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