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韵

年韵

沉默暂时 　　

不知有多少人爱年，品出过多少种年味儿。譬如在那灯红酒绿的花市里，诗人不品口齿留香的菜肴，不思温暖人心的记忆，偏要用笔描摹孩儿爱过年的欢喜——“儿童不谙事，歌吹待天明”。的的确确，孩子无需顾虑如何度过年关，只需对着那看似可数而永数不尽的压岁钱偷着乐。

“三百六十日云终，故乡还与异乡同”的孤寂并未沾染我。不愁无人相伴，终于不能体会到那些风尘仆仆的游子回家过年的苦苦奢求，只知道他们无法沉醉在异乡花市的尽兴中，正与我们所不同。其实本无所谓过年的，只是为了串串亲戚朋友的家门，尝尝邻居大妈的年糕，吃吃对门阿叔家的水饺，再来闻闻自家的红烧鱼，便不自主地恋上了过年。

正如那诗人的描摹一样，我们总忙过这年头的最后一个夜晚。当个小跟屁虫黏着大人们是我们最开心的事。过年过年，就是要过来“年年”的。和小伙伴们放完鞭炮，访过亲戚朋友，吃过曾经垂涎三尺的美食，便出个玩耍的法子来——缠他们。

飘荡在屋外的风声似“年”作孽。夹杂于其间的雨声似乎沾染了狂暴，那风声越发凄厉逼人。“半夜腊因风卷去，五更春被角吹来。”油然而生的胆颤穿梭于全身，唯恐那着了魔的“年”要吞噬我们。几个小伙伴们一同钻入年糕大妈狭小的厨房里。还从未发现这厨房竟如此小，仅能容下我们几个捣蛋鬼。趁着大妈不注意，偷偷地在锅里撕下小点的年糕，哪敢蘸糖吃，就一股脑儿地塞在嘴里。有时蒸锅太烫，手放下去就迫不得已地收回来。但即使被烫了也只得将两手抱拢躲在衣兜里，免得让大妈知道。可我们调皮的鬼主意总逃不过大妈的眼睛。每当大妈掀开锅盖准备取出这柔滑滋嫩的年糕时，便会看见那被我们偷偷撕走的小口儿。她总会笑嘻嘻地对着我们，然后装出凶巴巴的样子，问道：“是哪只小老鼠偷咬了这一口儿啊？”我们被她表面的嗔怒所惊吓，没有人敢承认。

她饶有趣味地将那块不整的年糕放在盘里，拿来刀沿着不平整的小口切下一小段来，举着小段儿，说道：“好啦，让那只偷吃的小老鼠把这点也吃了吧！如果没人承认，那就我吃了。”大妈故意把这小段儿放在嘴边，但还没来得及再看这诱人的小段儿一眼，就被那群是鼠非鼠的小伙伴们偷去吃了。后来呢？后来，那个抢到偷吃了的大毛喜笑颜开，故意抿抿嘴装出一副好吃极了的样子，而那些没抢到的小宝、阿亮、小小呢？他们嘟着嘴，径直走出厨房，到对门的阿叔家当小馋猫去了。

风声在涂满各色油彩的上空盘旋，游荡于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边，似乎亦有狂暴的浪潮随其翻涌。四处都卧有瑟瑟的风声，毛孔战栗了，神经绷断了。

庆幸大妈和阿叔家只有一脚之隔。

我们这群捣蛋鬼都知道，对门的阿叔有些“孩子气”，喜欢我们感兴趣的东西，爱陪我们一起玩。自然，他从不会反感我们每年定期的捣蛋活动；相反，他总会帮着我们，甚至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主意指导我们怎样捣蛋。慢慢地，我们便亲切地叫他“捣蛋哥哥”了。有时隔壁邻居们听到这昵称想问个究竟，但我们谁也不告诉他们，因为这是我们与阿叔之间的小秘密。

他又俏皮地在门口迎接我们了，毕竟每年都踩在这个时候来找他，他自然熟悉了规律。那几个没抢到的小老鼠们便佯装出失落伤感的样子，这足以打动阿叔的心了。他是最心疼我们伤心的——毕竟要过年，他担心我们的哭会带来晦气。阿叔从里屋拿出我们最喜欢的小甜点给那几个小老鼠吃，他们似乎略占上风，转头瞅瞅那抢到小段儿的大毛，举着那甜点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大毛心动了，“捣蛋哥哥，我也要，我也要！”

“好好好，都有啊，每个人都有！”阿叔又从里屋拿出更多的甜点摆在我们面前的盘里，“尽管吃，过年了，吃得开心点嘛！”他乐呵呵地坐下来，看着我们抢着吃的丑态痴痴地笑了。但我是从不会这样抢的，等着他们先拿了，有剩下就吃，没剩了就算了。

“咦，你怎么不吃啊？阿叔这东西多着呢，尽管吃！”阿叔讲这话已经好些次，我都记不清了，几乎每次到他家都会听到。

“阿叔，我不饿，他们这么喜欢吃就让他们先抢吧！”其实我那时已经有些饿了。一大早就跟着他们四处乱窜，早已经没精力了。他们总是很疯狂，年糕、饺子、红烧鱼被抢得只剩下一点点油而已，就是这样。

我是从不叫他“捣蛋哥哥”的，即便这称呼听起来的确亲切。但我不喜欢捣蛋的，最多也只是目睹他们捣蛋的全过程，若是成功了，咧嘴佯笑罢了。更多的时间便是呆呆地巴望他们舔残留的汁，似乎就在那时，我的嘴也在舔着不知啥滋味的无名汁了。

阿叔端着椅子到我旁边，示意我也坐下，悄悄对我说：“不饿你也随便吃，这些糕点吃不饱的，就是吃吃这感觉。阿叔帮你一个人拿一些，别再被他们抢了。”他又走进里屋去了。真不知道他家究竟有多少吃不完的甜点。阿叔拿出的那些甜点小伙伴们不一会就抢完了，盘子里空荡荡的，连糖纸也折成飞机，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也感觉有些无聊了，一晚上不捣蛋几下就太没意思了。他们想拿“捣蛋哥哥”做第一试验品，不仅如此，还用从“捣蛋哥哥”那学来的本领尝试一下。

这回阿瓜第一个捣蛋，“大妈家的年糕是俺偷吃的，没想到最后让大毛抢去了，这回让你们看看俺的真功夫！”说着便将双手偷偷地藏在阿叔的椅子下，刚准备好阿叔就来了。

阿叔本以为那群小家伙还在那里疯抢的，没想到各个都静坐在椅子上，还瞪着眼睛看着他手上为我拿来的糕点。“捣蛋哥哥，怎么现在才把这最美味的糕点拿出来呀？我们都等急了。”阿亮说着便走到阿叔跟前，夺去了最大的一块糕点。

“喂喂喂，你怎么在我面前抢呢？我还没说这让你吃呢！”阿叔的原计划被彻底毁坏了，他有说不出的难过，感觉在我的心中他有失地位——我看着他不安的神情，按捺不住猜起了他的心思。

“捣蛋哥哥，你端出来不是给阿亮吃的，是给我吃的吧！你的好意我接受了！”话音刚落，阿亮手上那最大块的糕点就落到了小小的手中了。小小是个机灵鬼，她早就盯上了阿亮手里的那块提拉米苏芝士糕，趁阿叔没回过神来，先下手为强。

“小小，你敢抢我的东西，想吃我拳头？”阿亮说不过别人就喜欢打，上次花花被他打哭了全村的人都知道。

“哼，你来抢啊？你跑不过我。”小小得意地大口咬下糕点，冲着阿亮做了个鬼脸，就朝着门外飞奔而去。阿亮也冲出去了。屋外传来嘹亮的歌声和嘶哑的喊叫声。其实窝在椅子旁边的阿瓜还将手放在阿叔的椅子下，他是最爱吃糕点的孩子了，但这时没有什么能诱惑他，因为我们这群捣蛋鬼都想看着阿瓜如何兑现自己的承诺。

终于阿叔朝着椅子的方向走来了，阿瓜偷偷地叹了口气，又故意振奋精神，手依然放在阿叔的椅下。阿叔果真没有发现阿瓜的意图，谁会想到那令人捧腹大笑的”学生打老师“在这真实上演呢？他刚要坐下，阿瓜迅速将椅子一抽，阿叔便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屋外的风声突然止了，爆发出一阵哄然的大笑声。狂暴的风吹卷着笑声，猛烈地撞击丝丝凉的空气，碎了一缕缕的，再也聚不拢来；新的笑声又追着未碎的那一个，将它连同空气一起撞碎了。阿叔仿佛觉得笑声在黑暗的空中撞击，逃跑，追赶。他便只好给自己找个可下的台阶了，“哎呀，是谁硬要我坐这个冰凉舒适的地板椅呢？”

“阿瓜！”我们几个孩子大叫起来，似乎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阿瓜是个能把“捣蛋哥哥”都戏耍的人。阿瓜得意洋洋地翘了翘眉，他第一次兑现了自己的承诺。阿瓜以为，在这欢欢喜喜的大年夜，他做到了一个别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他虽然口头说着“对不起，有没有受伤啊”的慰语，而心里却昂起头，一摇一摆地向我们这几个捣蛋鬼显摆。

我想阿瓜所谓的年味儿究竟只是这个罢，我与他丝毫不同——也没有人与他相同罢。我连忙拉起了阿叔，但作为捣蛋帮的一员，本已承诺不得帮助被捣蛋者的，而我不能做到，这仅是他们要求的守承诺，我不以为然。

转眼间，他们又兴冲冲地跑到李大爷家里要压岁钱了。他们总是用一阵排山倒海的甜言蜜语，屡试不爽地逼出李大爷身上仅有的几百元，但他仍是很大方地说，“来来来，都有都有！”而我并没有要他的压岁钱，而是偷偷地趁其他伙伴们不注意，塞到李大爷手里一些。若是李大爷叫着要还给我，便是我最为不悦的事了。不但没做成好事，而且其他小伙伴会讥笑我，有时还会说我什么都不懂，不让我跟着他们了。但我每年都会做这样的冒险事，这所谓的煞费苦心只是他们承认的，我以为。

风声渐消，所有的尘埃都缓缓聚拢，轰响黑乎乎的天地，便再也无处看见了。那混沌天地缝间的世界焕发生机。

冥冥中听见遥远的敲钟声了，这是我们这儿的新年标志，听到这钟声便到了新的一年了。陆续的烟花腾空，鞭竹爆起，“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迫新岁”。只将隐埋于心中的祝福，化作这一闪而逝的年味儿，融入往年跌宕起伏的故事，配制成来年的风调雨顺，送给那笑称“不谙事”的爱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