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死的时候,我七岁。此前,她已经躺在床上两年,也就是说,我和她真正作为亲人的联系的年份,只有五年。这五年,我写近十年,十年,我反复回忆那几件小事,我其实是个骗子。
今天我不想从孙子的角度来讲她,我想把她看做一个平凡的女人。
我的记忆,把她定格在那个慈祥善良的老人,那个抱着我在灶前烤红鸡蛋,或者背着我走在阳光灿烂的田间小路上的她,我回避了,是她生命的最后两年,躺在病床上的两年。
事实上那两年,我离她很远,我在异地上学,唯一一次记忆,是在一个傍晚。我蹲在老屋外面,地上是浅黄色的土,坚硬,不生长任何植物。忽然一只蜻蜓飞到院子里,它不动,我透过它规整纹理的红色半透明的翅膀闪着光,翅膀后面,我看到淡褐色的木桩直愣愣的站着,看到背后匍匐的山和躲在它后面太阳,它们一样苍老,我顺着纹理望去,后面是一堵墙,一堵褪了白漆的砖墙,那上面有一扇带铁榄的窗,窗里面,她躺着。
那时候的她,为了方便打理,头发被剃了,只剩下一寸长短的花白头发,她几近瘫痪,只能看着屋顶,白天,爷爷将她扶起,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那扇窗。
我没想过进去,真的没想过为何。或许是因为她不会用干瘦的手递出甜的发腻的糖果,或许是因为她不能再背我,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老屋里阴暗陈旧的老式空气。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她的目光浑浊,不知看着何方,她没看到我,一切,寂静如暗夜的森林。
忽然,她大声咳嗽,喉咙里有痰,声音沙哑凄厉,我感觉我整个心肺被一起拉扯着,每一声都那么绝望,我害怕了。
我没有上前,我转身逃跑,大声喊爷爷。爷爷在做饭,急急赶来,他小心扶起她,像在搬运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手拿起床下的痰盂,引着她把痰吐进去她很吃力,她努力自己吐出痰,但那很难,咳咳,我看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是一起一落的“和……和”鼓风机声,我希望自己是空气,但我不是,我分明看到,她的眼角是湿润的,不清楚那是病痛,孤独带来的悲伤,还是一天中难得几时有人陪伴的感动。她很累,事实上他也是。
她最后还是停止了所有动作和声音,她努力地支持着身子,胳膊拄着床沿,她在维持着一个人最后的尊严,而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最后尊严,已随那缕缕削下的银发一起散去,我走过去,坐在床沿,她认得我,亲亲地摸着我的头,她不怪我,我知道她的现状和我当初没扶好她导致她摔倒有关,我坐着,看着她,渐渐靠在她怀里,不说话,就很温暖,她垂眉,看看我,又看看窗外逐渐暗去的天,异常平静。这时候,我们都忘了她已经不能走路这个现实,若是早晨,我以为她会背起我向村头走去。
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在她吃完晚饭后,我想喂她,就像她当初喂我一样,但当初的阴影让我不敢行动,我只能把饭端来,静静地看着她自己用勺子把饭塞进嘴里,看着她慢慢地咀嚼,她看着我,然后少有的笑了,脸上道道皱纹重叠在一起,整张脸红润不少。那时的空气,变得无比新鲜。
我不知道我离开后,她是怎样过得,醒来,看屋顶,看窗外一小片天,我现在有多想背着她,走出那个小屋,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听我讲外面的故事,可我未曾走过,这个一生善良,吃斋礼佛的老人,在最后,安静的如同一尊旧庙里的一尊佛像,在逐渐被遗忘中,走向生命的终点。
我不清楚是什么力量让她等下去,或许是本能,又或许,仅仅因为她是个佛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