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母亲的女人和她的脸
十月青城
十八年前窗外寒冬凛冽,窗内春寒料峭,暖暖的屋子里,一对红烛跳动着燃烧,红得像血一样的婚被光滑地铺在床上,妖艳地张牙舞爪。
那个名叫母亲的女人,在最寒冷的季节,披上五彩嫁衣,结婚了。
八抬轿子,一路上,喇叭,唢呐,响彻小镇。
她生得一副好容颜,玉为肌骨雪为肤,一头乌黑秀发像江南水倾泻下的一片柔情,秋波流转间,春天也为她倾倒。然而,在那个守旧社会,永远讲究门当户对,她的父亲把她嫁给了富商,高兴地告诉她,女儿,你这一辈子不愁吃穿了!
是不愁了,心都没了,她嫁给了她不爱的男人,忍受着油嘴滑舌的小妾们,在珠光宝气的屋子里,浑身却是冰冷的感觉,没有无助,没有厌恶,这个叫母亲的人,扯下项上闪着金光的链子,摘下手镯,换上粗布衣,干起了一切家务事。她在大冬天蹲在大木盆旁搓洗衣服,双手冻得紫红紫红,却从不用热水;她在炎热的夏季,挑一桶一桶的水,来来回回,细嫩的脸被晒得脱了皮;在春天和秋天,她安静地做着针线活,纤细的手指上起了厚厚的一层茧。她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只是那样坚强的眼睛,让人恍惚觉得,她的美丽容颜一直未改变。
丈夫不屑与她,你以为你是天仙,要不是你有了身孕,我早就休了你。
她突然笑出了声,满脸的幸福,是啊,有个小生命就要降临了,今后无论多么艰辛,都要努力生活。
次年春,一名男婴降生,她轻轻地抱在怀里,唱摇篮曲,三月的阳光从窗隙间透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一如当年的乌黑柔顺。许是男孩的缘故,举家上下都十分开心,丈夫对她好了很多,或许那不是好,是敬畏。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女人,不是为爱情,而是因为孩子,她的脸上顾盼生姿。
男孩叫春城,全家都宠着他,她也不例外,他胖嘟嘟的脸颊,眨巴眨巴的眼睛,谁看了都想为他付出一切的爱。
他六岁的时候,家里请了先生,他天资聪颖,很快就能摇头晃脑地背诵三字经,她微笑着坐在一旁看着这个小孩,这个流着她身上血液的小孩。
春城十岁那年,有天傍晚,玩得太野,忘记了回家,他偷偷地从后门溜进,却撞到了站在门前的母亲,她拉着他回到屋里,让他认错,不料他嘴巴一噘,眼珠一翻,愣是不肯认错,她伸手给了他一巴掌,在孩子“哇”的哭声中,她笑了,她看见这孩子身上的叛逆和骄傲的反抗精神。
八年后,她哭倒在地上,春城一脸坚定,去意已决,他对她说,娘,你保重身体,我要是能回来,就定会尽孝道,我要是回不来……自古忠孝不能
全,娘,我走了。她突然大喝一声,从发髻上取下一根闪着银光的小簪子,抬手,用力划向自己的脸,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长长的一道口子,像怪兽的血盆大口,也像极了当年那艳红的婚被。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扭头,大步向前走。
辛亥革命爆发,爱国人士的鲜血构筑起了一条通往新生的大道,这鲜血里有春城。
她得知消息,哭昏过去,醒来之后,又痴痴地笑,脸上的疤痕格外狰狞,所有的美貌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人老珠黄。
她坐在古铜镜前,摸着那道疤,真的很骄傲,她喃喃地说,有了这张脸我真的很骄傲,身边的仆人以为她疯了,眼里闪过惊慌,只是没人能懂,
作为这样一个儿子的母亲,她有多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