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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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未免太狠心。”
“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冷血?!你听着,亲自作抉择的人永远比你想象的更痛苦。我又如何愿意去伤害她,伤害他们……”
“世上,终究难有两全事。”
(二)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要听墙角的。
都怪这头新来的狮子犬太凶猛,扑腾着短腿撵了我一路。我这慌不择路地,就冲进了娘亲你的院子。我挠着脚边露着肚皮一脸傻样的小狗,诚恳并且沉痛地对娘亲说。
娘亲似笑非笑地瞥我一眼,继续喝茶。
“你听见什么了?”半晌,她不急不缓地开口。
其实,也没听见什么。我也不知道,娘亲究竟在想什么。
“……你若是伤了她,她不会耿耿于怀;若是待她好,她一辈子都记着你。我……宁可伤了她。”
“可惜阿翾也不适合。”
这两句莫名的近乎自言自语的话,却不知怎的让我心底发冷。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外面。已是深秋,凉白的日光笼在地上,薄薄的一层白。
“怎么?”娘亲淡淡的一句话让我迅速回神。我立刻搬起凳子挪到娘亲身边,狗腿状给她敲腿。
那天,娘亲身边的何姑姑说:“郡主她其实很合适,她……”
娘不过一眼,立刻止了何姑姑的话。
“她不喜欢。”
又是一句莫名的话。
我在心里忖度着,这两句话,我该是听见了好还是没听见好呢?
没听见没听见!
我扯开个八颗牙的完美笑容:“娘亲,我听见你说我坏话!你说我越发无法无天,说我照理没了只膀子该消停些,结果和爹爹小时候一个德行,胡闹。然后我就从窗户外摔进来了。”我滚到娘怀里,撒泼:“背后议人长短哦!我抓到了哦!”
娘忍不住笑,揪住我鼻子:“你还听人墙角呢!罚你三天不准吃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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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程,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娘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问。我蔫蔫地趴着,撅着嘴,心中还在计较着那些可怜的甜食:“还能做什么,继承西卓王爵位,当一个祸害一方的恶霸。”
“我是说,你‘想’做什么。”
“想?”我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摸摸肚皮。还能有什么,自然是搬到深山里,以后自由自在,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都不想。多好。比困在王府里,当这个劳什子郡主,有猜不透的秘密,防不完的诡计,好了万万倍。可说出口,却是:“没想过。”
娘又笑:“你们姊弟俩还真是……”
“截然不同。”我顺口接下去,“阿翾么,一天到晚练武,就想着参军。不知道追美人,大笨蛋一个。”
“其实我们钟府,除了伟大的靖昌公主你,没一个适合当西卓王。”我打了个哈欠,“爹爹是个不世出的良将,却并不擅长治国。他之所以能当好西卓王,是因为现在景望城最大的隐患是开齐国的叩边。等到以后太平了,弊端就会浮现。阿翾像极了爹爹。我么,用阿远哥哥的话来说,就是‘精神分裂的智障深井冰’?好像就是在说我不正常。”
“你能当好的……”极轻的一句话,轻到我以为是幻觉。抬眼,却见娘亲笑吟吟瞧着我;“你就一口一个阿远哥哥,明知你爹爹讨厌他。”
“嘘。”我装模作样竖起手指放在唇上,“可不能乱说,大不敬。”顿了顿,又笑:“娘亲,看来你的识人眼力还不及我。到以后你就知道了,阿远哥哥很厉害,比你厉害。”
“哦?”娘亲笑意更深,“说服我还不如去说服你爹爹。他认死了陛下昏庸无能,就瞧他不顺眼。”
“那还是算了吧,爹爹那牛脾气……”我消沉地叹了口气。
又想起,很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阿远哥哥,还记不记得我这颗呆瓜。
(三)
“不知道了吧。”我嘿嘿笑几声,斜着眼睛看他,又赶紧在脸色越来越黑的钟翾以下犯上暴起揍姊之前安抚地摸摸他头,一本正经地解说道:“这铜片不是普通的铜片——”我从轿子上拽下一片在他面前摇来摆去,“只有在特定的角度,你才会发现它像一面镜子,平坦而光滑,可以清晰地照到你身后身侧的动静。这在关键时刻也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哦。”我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阿翾,日后要是有刺客,你靠这铜片脱了险,记得谢谢我。”
“嗤——”钟翾撇了撇嘴,正想说些什么来打击我,管家禀报,说是赵副将求见公子。赵副将是爹爹身边的老人,我们自小唤他赵伯的。阿翾一皱眉,抬腿就想迎出去。
“慢着。”我扔掉手里的东西,“让赵伯先到端砚亭来见我。”
管家立刻躬身出去。阿翾有点疑惑地看看我,想了想,又坐了下来。
赵伯早已等在亭中,我快步上前:“衡则来迟,望赵伯恕罪。”他连忙行礼,我赶紧扶起,哼哼哈哈一通你来我往,各自坐下。我也懒得再打太极,随手在石桌下翻出一个暗屉,哗啷啷一阵乱掏,拽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笑眯眯递将给赵伯。
赵伯没有接。
“佩服。”他说。
“不及你主子厉害。”我微笑,把这沓纸砸到他脸上,好温柔地说:“啧啧,真是百年难遇的忠义良将。”
赵伯垂着眼,一言不发。
我袖起手,也慢慢敛了神色,笑一声,又笑一声:“陛下……真是我的好哥哥。”
“我忠的是君,报的是国。”赵伯抬起头,冷而坚毅地看着我:“我没有错。”
所以,你选择了背叛我爹爹。我看着亭外,有点心酸。十余年的并肩作战,十余年的兄弟情谊,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深秋的风吹起枯叶,掠过深碧冰凉的湖面,无声破碎在对岸梅林里。
心中忽然涌起了森冷的怒火,我嘲讽地看着他:“说给我听做什么,有本事去对我爹说啊。”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淡淡道:“陛下有话要对你说。”
我一怔,却见赵伯递来一枚纸卷。
“阿程,晋陈不日便会开战,倘若开齐乘虚。”按照文法,这不能成为独立的一句话,语意却足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心头仿佛哽住了什么,难受得想哭。如果晋陈开战,开齐肯定会派兵,到时晋国南北两线交战,腹背受敌,的确很是棘手。可是阿远哥哥,南部有你,北疆有爹爹,陈国兵弱,景望天险,再艰险的局势又有什么打紧?你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又何必、何必做出这样的举动。
赵伯没有说话,安静地递来了第二个纸卷。
“开齐国力渐强,图谋南下,如此毒瘤,只能一击必杀,以雷霆手段震慑之。一昧防守,绝非良策。况且,韬光养晦,意欲何为?”
没有人相信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皇帝聪明绝顶,可是我相信。或者说,不是“相信”,是“知道”。
所以,当我将赵伯背后的势力顺藤摸瓜慢慢查清的时候,就知道,他的主子是钟远。除了他,没有人能在娘亲的眼皮底下安插这么多重要而巧妙的暗桩;也只有他,能在重重幕帘后闲敲棋子,布下这翻云覆雨的纵横之网,一步一朵带毒的花。
他一直都在韬光养晦。别人都道他登上皇位不过歪打正着运气绝佳,可我知道,他是怎样的步步为营精心筹谋。我想,如果不是他故意放水,我也不可能查到他。
他说,晋国数代帝王都平庸无能,让国家饱受战火,他绝不。他会是一个好皇帝,他会让他庇护下的子民,再不遭受颠沛流离之苦。
好像很多年前,也是秋天,小小的少年把仅剩的干粮全塞到我手里,露出一个面容脏黑而牙齿雪白的笑容。他摸摸我的脑袋,说:“乖,不怕,我带你回家。总有一天,我会把开齐的旗帜,拿来给你擦鞋。”
直到赵伯把第三个纸卷伸到我眼前,我才猛然回神。
“尾大不掉,必成祸害。四海归一,自我朝始。”
一笔一划,笔力千钧。
我心头巨震,险些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钟远,他要削藩!
藩王拥兵自重的形势,自爹爹的曾祖嘉翰帝始,绵延数代。各王此消彼长,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三代帝王对此束手无策,嘉翰帝试图削藩,反被逼得险些自尽。也是到了十数年前,开齐借道燕国,大举进犯,才打破了从前的僵持状态。
一统晋国,是件好事。可是,首当其冲的,是爹爹。
爹爹他,如何愿意交出兵权?
那时候,景望城破,屠城。
娘亲告诉我,当年,爹爹在战场上受伤昏迷,倒在尸体堆里,醒过来时,就看到祖父誓死不降,带着仅剩的二十余名亲兵厮杀到底,身中七箭,最终被人一刀砍去了头颅。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心中神一般的父亲,带着满身的血,缓缓倒下。
景望城冲天的大火,始终在爹爹心底熊熊燃烧。那些被战火熏黑的断壁残垣、在泥泞中绝望哭泣的白发老人、被鲜血染红的塞满尸首的河流,还有惨死的钟府上下二百一十七口,每一想起,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和愤怒。
爹爹是在用全部的心力庇护治下的百姓、对抗他深恨的开齐,这是他的执念。他也坚信,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这些。即使我能让爹爹相信,钟远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帝王,他也绝不会愿意交兵符。
那么,钟远他……他是要……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心中又痛又慌,紧张得满手是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点,抬头问赵伯:“还有纸卷吗?”
赵伯伸出手,平摊的掌心里躺着雪白的纸卷。他说:“最后一枚。”
我的手放在膝盖上,不停颤抖。背上的冷汗一重又一重。我看着那纸卷,几乎要哭出来。一咬牙,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走纸卷,抖着手想要扯开它。
终于还是展开了。
“对不起。”
我呆呆地看着这三个字,仿佛想在字缝间再看出字来。白纸黑字,鲜明到刺目,悲凉至无言。
钟远他、他想杀了爹爹。
恍惚间想起睿王和东平王的死,这其中,是不是也有钟远的手笔呢?才发现,他在景望城安插的这许多棋子,从传令兵到仵作,便恰恰是为了一场刺杀作伏笔。
下一个,就是爹爹了。
很害怕,心绞得很痛。可是,我无能为力。
阿远哥哥,应该早就把一切都算好了吧。
他素来以无能著称,放松了各国警惕。以东平王死在陈国的借口,向陈宣战。同时暗杀爹爹,让开齐以为天赐良机、再无顾忌,以精锐南下。想来他早就和燕国协定,派兵取道,自后背直袭开齐军队,和景望城守军一起前后夹击,包了他们饺子。然后钟远便能一战立威,又大可以抚慰悲愤的景望民众,借机取得民心。陈国兵力相对较弱,南方的将士完全可以抵抗到钟远解决完北疆的事。再借士气高涨,痛痛快快和陈国干一仗。战事结束后,他便可以慢慢削藩。三王已死,剩下的也只是时间问题。
一箭都不知道多少雕了。
真是个,近乎完美的计划。
而他的计划,向来能够实现。
如果我是他,我也只能暗杀爹爹。
别无他法。
这是十六年来从未尝试的滋味。大概,叫做痛苦。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是钟程,平静。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收好。摸摸脸,触感干燥,还好。收起纸卷,我直视着赵伯,轻声道:“说吧,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其实,我们杀不了你爹爹。”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略有惊讶:“你是说……”
“对。”赵伯垂着眼睛,“靖昌公主实在厉害,陛下没有把握能再安插人手。你也发现了,如果我们要刺杀你爹爹,中间有一环是空缺的,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我就是那个人。
能不能,不要选择。
“郡主,一切都只看你愿不愿意了。”赵伯如是说。
(四)
爹爹的剑泼风般惊起,刹那割裂空气,却在他转头看到是我的瞬间堪堪停在我颈边。剑的刃口微微划破肌肤,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浑身都在抖,只有手没有抖。
握着匕首的手。
我的屋里挂着一幅画,薄薄的雪白的画纸后,抵着深黑锋利的箭尖。在那支比闪电更快的箭穿透爹爹肩膀的同时,他一个错步挡在我们身前,反手就是一枚短剑激射而出。然后是一蓬液体溅在纸上的声音。
再然后,是来自身后的匕首穿透心脏的声音。
爹爹就那样保持着回头的姿势,深而凝定地看着我。屋子里一片寂静。鲜血在衣襟上蔓延,粘稠的液珠在衣角汇聚,又重重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