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

蜉蝣
浙江省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 孔洁
费南星的冬天就要来了，冰冷的空气里嗅得到暴风雨的味道，舷窗外巨大的有翼兽投下暗沉的阴影。尽管任务尚未完成，我们已收到了撤离的指令。那时我正在驱逐一窝在核动力舱附近安了家的费南星鼠，篱恩在舰桥上弹着我为他用七种元素打造的七弦琴。通讯器的信号不太好，但没有什么能妨碍长官冷峻的声音穿越漫长的光年。
我关好核动力舱门，折回舰桥。篱恩站起身，指尖划出一个走调的音符。“准备回航。”我丢给他这句话，便自顾自开始工作。
遇见篱恩后，我才知道自己和他一样，是“不同的”。在那之前，我在阿波罗基地受训，学习理论、技术、决策，在模拟演练中死去然后重生。嘉奖但没有喜悦，惩处但没有愤怒。我们并非冷血，而是早早学会了不去表露，不允许冲动左右逻辑。程序化的生活里，我从未质疑过这一切。
篱恩应了一声，配合我的指示校准航线，核实沿途的补给点。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工作，但他瘦削的面庞严肃专注，灵活的手指操纵仪表有条不紊。篱恩是狄俄尼索斯基地的学员，初次见面时他沉入回忆，用咏叹调回忆受训的日子：“疯狂，冲动，昏天暗地，每个白昼都是诗与酒的盛宴，每个暗夜都是梦与灵魂的狂欢。因为永生所以不必顾虑时间，因为幻觉所以不必在乎现实……纯粹。”
极乐鸟号引擎无声启动，脚下传来微微震动。我扣好安全带，闭上眼陷入柔软的靠椅。没错，纯粹。每支队伍都由两个纯粹的人组成，互不干扰，泾渭分明。太空时代，墨菲定律失效，飞船的每一步行动都严格遵照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诗篇和歌谣在航行中被创作出来，奇异诡谲，波澜壮阔。没有抉择不了的两难境地，没有填补不了的精神空洞，永生，还有永生。正如篱恩引述旧地古书的句子，“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飞船进入轨道后，篱恩重新弹起七弦琴，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跟着背诵：
当沉重凄凉的丧钟为我敲起/无论如何/请不要悲哀/……啊，如果，我说如果你看到这首诗/那时我或已化为泥土/连我这可怜的名字也别提起/就让你的爱与我的生命同腐/以免……
篱恩有些心不在焉，他停在最后一句，弹出一声哀伤的叹息，念诵起另一首我未听过的诗。但我知道那诗来自旧地，因为篱恩厌弃太空时代的所有诗歌，包括他自己的作品。
我就
走过
死去
只一
无名
消泯……
尽管身上有着典型的狄俄尼索斯特征，篱恩确是“不同的”。比起那些只有醉和睡两种状态，粗鲁放肆的诗人们，他显得头脑清醒，含蓄内敛得多。篱恩喜欢凝视星海和黑暗，头脑里酝酿风暴，而他的文字里承载了太多苦涩的思索。他从不干涉我的工作，甚至乐于做我的助手，自从与篱恩分享飞船，我完成任务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
“简，我想死。”篱恩的手指抚过七弦琴黑金相间的琴身，静静地说。
我耸耸肩，他不是第一个追求死亡的诗人。全宇宙死亡次数最多的记录的保持者用31129种不同方法结束她的生命，被她来自阿波罗基地的朋友31128次重生，直到飞船被攻击，两人的重生芯片都化为宇宙垃圾。
“旧地有种生物叫蜉蝣，朝生暮死，化为灰烬，永不重生，壮烈华美如一部浓缩的史诗。简，你不懂，我已厌弃了永生，我想做一只蜉蝣，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旧地的诗人即是如此，对生的贪恋和厌倦，对死的好奇与恐惧，交织成不朽。‘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没有一个太空诗人写得出这样的句子了。哲学已死，艺术苟活，太空时代是你们的时代。”他抬眼看看我，苦笑一声，摇头叹息，“简，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让我重生，是么？”
“是的。”我冷静地说，“你知道的，这是规定。”
“你们这些阿波罗基地的人哪。”他笑着摇摇头，低头继续弹琴，哼着陌生的歌谣。我松了口气，跟着笑了笑，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有些疲倦。我靠在椅子上，合上双眼，伴着他的歌声沉入无梦的睡眠。
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惊醒的，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陌生的环境，我捧着沉重的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飞船的救生舱。我迅速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试了试锁紧的舱门，摸出通讯器呼叫篱恩。极乐鸟号尖利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间舱室，篱恩的面庞在闪烁的红光里苍白如雪。“什么情况？”我问。
“核动力舱故障，别担心，你很安全。”篱恩笑得轻松自在。
“你策划的？那撤离的指令……”
“是的，虽然策划一场死亡不太像狄俄尼索斯的风格。简，谢谢你信任我，教会我那么多。这一切本可以更简单，可我不想伤害你，你有权享受永生。”他想了想，“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么？”
我几乎说不出话。“简，‘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篱恩挥手，唇边泛起诀别的微笑，“照顾好自己。”
通讯中断。
我平生第一次忍不住眼泪。我从没告诉过他，我也是“不同的”，我不是阿波罗基地里那群只知执行命令的冰冷的机器。但我以为，那么多次和他背诗，欣赏他的琴音，做他作品的读者，会让他明白我有多爱他。爱他思考时专注的神情，爱他弹琴的灵动的十指，爱他浅浅的笑和关切的目光。他不明白，他只知道诗歌和死亡，他不明白。
我把通讯器扔到一边，在泪眼朦胧中望见一旁的七弦琴，黑金相间的琴身上篱恩不知何时刻上“蜉蝣”两个鲜红的大字。我伸手细细抚摸，发现琴身上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文字刻痕。是首长诗，我想，是篱恩的绝唱。
回忆栩栩如生，在费南星的夜幕里，篱恩坐在巨石上弹着七弦琴，高大俊朗如旧地传说中的神祇。巨大的有翼兽凌风翱翔，破空的翼声响彻整个星球。星光里，我们高声背诵莎翁的十四行诗：
……任他马尔斯的剑还是战争的火焰/都抹不掉历史对你的鲜活记忆/……这样，你会在最后的审判日再次站起/你活在诗里，也住在情人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