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也无法改变
浙江省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 卢婕妮
下午的幼儿园门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家长和吵吵闹闹的孩子之间隔着一道铁门——没到放园时间，双方就只能隔着这铁门互相观望，颇有在动物园里人与猩猩大眼瞪小眼的味道。一些家长开始隔门寻找自己的孩子，大声呼喊孩子的名字好让他离自己近一些，待会儿放园的时候好找，一些孩子也东张西望，嘴里大喊着：“爸爸，妈妈。”
老钱和我就远远看着那里一堆的人头碰来碰去。我撇了撇嘴，对于我这种从幼儿园开始就“享受”寄宿制生活的人而言，那些小孩天天回家，天天和父母见面，这一秒又不是生离死别，有什么好着急的？然而老钱却不同，他虽不在门口的人群中，却早已站上花台，踮起脚在寻找钱小宝的身影了。
“哗——”放园的时间到了，家长们一拥而入，孩子们一拥而出，双方交错的身影让我想起了香港电影里人们干群架时的阵势，不免笑出了声。老钱开始张开双臂挥舞着大喊：“小宝！爸爸在这儿，快来！”
不远处，钱小宝背着他的小书包奋力挤出人群，一边高喊着“姐姐，爸爸”，一边往这里欢快地跑了过来。虽然他的脸上挂满了汗珠，但却仍然笑意盈盈。阳光照耀在汗珠上，熠熠闪光，映着他如葵花般的笑靥，让我有些愣神。
原来的我，是否也曾如此令人动心？
还记得小时候，幼儿园一星期的放假时间，小小的我无法从人群中挤出，只能在人群走散之后，一个人时不时跑到外面瞧瞧，看看妈妈来了没有。有时候妈妈会拖着一身的疲惫，不耐烦地拉着我匆匆赶回外婆家，把我放在那里之后再带着一身夜色匆匆赶走。有时候我会听见老师说，妮子，你妈妈很忙，来不了啦，你要和打菜阿姨们一起住在这里。
希望之后是失望，失望一久，便是习惯。
我已经不会再在幼儿园门口傻傻地等着，不会再一个人在苍茫的夜色中，与五彩斑斓的幼儿园滑梯相伴，哭丧着脸被蚊子咬，而是一个人乖乖在教室里看电视，即使心早已迫不及待地飞向幼儿园门口，渴望看见妈妈，哪怕是她极为不耐烦的眼神。
但那一天，妈妈很早就来接我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他就是老钱。老钱笑着把我拉到他的膝盖上，摸了摸我的头，说：“快叫爸爸呀！”
我仰起头，看着妈妈的笑脸，抿了抿嘴唇，低头脆生生叫了句：“爸爸。”
自那以后，每当一星期一次的放假时间，我都会看到老钱早早地就在幼儿园门口徘徊，叫我的名字，叮嘱我小心一点，在里面等他。我就会很自豪地对小伙伴们说：“看，我爸爸来接我啦！”即使在别人看来，这是多么正常的一件小事。
奶奶是在我还没放学的时候来的，她跟老师讲了几句，就打算把我带走。我乖乖收拾好东西，跟着奶奶离开。正走到大门口时，刚好碰上来接我的老钱。
老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奶奶，问道：“妮子，这是谁，你们这是去哪儿？”
“这是我奶奶呀！爸爸，你怎么连自己妈妈也不认识……”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等我们的大伯一把抱走了。我隔着车窗，看奶奶跟老钱说了一会话，奶奶脸色很不好看。过了一会儿，奶奶和老钱一起向我们走来，老钱说：“妮子，你先跟奶奶回家，过会儿爸……”
老钱话还没有说完，大伯就急忙发动了车子。车子渐行渐远，我看着老钱渐渐变小的身影，疑惑地看了看奶奶。奶奶面色凝重地对我说：“他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已经死了。”
我一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或许就在那时候开始，所有的爱与关心都化为一种忐忑，在我小小的心灵不住碰撞，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很怕别人说老钱不是我爸爸。
我不敢回奶奶那里，一回去就会有一大群三姑六婆围上来，问我那个男人对我好不好，紧接着就有人带我去看我亲爸的遗像，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说着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我也不敢回老钱和妈妈那里，一回去就会有一群七叔八舅拉着老钱，用自己以为很低却又可以悉数被我听见的声音问他，别人家的孩子对他那么好干什么。
但我仍旧坚信，行动胜过言语，即使那心中的不安时不时忍不住地探出头来，但我仍旧坚信“父亲”二字所含带的力量。因为他对我好，他可以冒着风雨背着我去医院打针，可以在我过生日时买KFC和生日蛋糕给我，可以在夜里拍着我睡觉，给我讲好听的故事。
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老钱没说我不是他女儿，那他就是我爸爸！我时常心里这般甜滋滋地想着——并不是含有血缘关系的亲情才叫亲情。
新事物的诞生总会带来阵阵风波。每当在政治书上看到这些话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钱小宝。那时，我看着妈妈怀里那脸比猴子还皱的钱小宝，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老钱带着我去看钱小宝，说这是我弟弟，是他的亲儿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说一句话。青春期的胡思乱想全部由此向我的大脑袭来，我觉得心里乱极了——老钱从未开口提及“你是我的亲女儿”，血缘关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老钱和妈妈那天吵得很凶。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极不耐烦地插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刺耳的电音震得我耳膜有些发疼，我闭上眼睛，再一睁眼看见的却是钱小宝泪眼婆娑地坐在我床边，两手可怜巴巴地拉着我的袖口。
我叹了口气，掏出纸巾给他拧了鼻涕，擦了眼泪，让他在我床上坐着。我打开房门，看见老钱用手指着妈妈，正欲大骂。
我叫道：“爸……”
“谁是你爸！你又不是我亲生的，别叫我爸！”
轰！我的天空仿佛响起一声闷雷——我一直宁可自欺欺人也非要扎根于心的信念被人连根拔起。他还是我苟延残喘中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现在却也断了。
我连忙关上房门，泪不知不觉流得满脸都是。钱小宝又哭了，问我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我的眼泪几乎喷涌而出。我说：“不是啊，他只是不要姐姐了，所以姐姐也不会再叫他爸爸。”
我好像又哭了。我晃了晃神，看远处钱小宝无忧无虑的身影与老钱张开双臂敞开的拥抱，觉得有点心酸。钱小宝并没有扑到老钱怀里，却是直直向我跑来。我拉着他的手，没有对老钱说一句话，就直直向前走去。
我可以感受到老钱凝视着我的眼神，我转头看向他，示意他快点跟上。
老钱小跑着跟上我们，拍了拍我的肩，表示要带我们去吃披萨。钱小宝欢呼着喊：“老爸万岁！”我不言语地点了点头。
老钱奇怪道：“妮子怎么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是不是上了高中太累了啊，最近连话也不愿意和爸爸说了。”
我背过身去，不想让老钱看到我快要溢出的泪水——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向他敞开的心就因为老钱一次的怒火就消失殆尽了呢？是因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总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到一点荆棘便马上缩回来了吗？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感觉脑子很乱。
或许是那血缘关系所产生的那一道隔膜，即使十年也无法使其改变。但时间会说话，或许再过十年，在成长的我心智总会慢慢成熟，到时的我也能理解父母，理解重组家庭的幸福与不幸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