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剪
日落晡时。
我蹲在院里捡石子，看你在一旁洗发。你上身极小心地轻伏在木盆上，青丝烟一般氤氲于盆，发梢浸在淘米水中，散若絮状的水草。你用手心舀起一湾乳白，细致地、一下下地糅入湿润的玄青。
蓬头稚子呆呆地望着——我不解为什么母亲用馨香的洗发水洗发，而你却只用淘米剩下的浑水。但是，我确也是清楚地看见了——斜阳下，青丝幽幽，米汁滋养下直上的青烟，柔婉，绵长，缭绕出一种古典的美。
这种美，他方无寻。
彼时的你，是团里的美人，在文工团，你以一头飘逸的发，诠释了诸多美女的形象，这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你演绎的仙子——玫红的灯光背景下，你眼里闪烁微光，如是两朵披露海棠，转眄流精，海棠在鬓云中绽放。
确是天仙。
然而，飘曳的仙子却终是没有得到永恒的云海——你失业了。
是夜，于那间逼仄的厢房，你凌乱的残发上覆盖厚重的昏黄——灯光拙劣，地上断发狼藉。
我躲在门边看你拾捧起残烟，垂首，垂手，却是终不见垂泪。
残夏仲夜的空气湿得似能滴出水来，滴到脸上瞬间陨落，坠到地上砸出一个浑浊的圆。
好闷。
为了用心照料好家庭，你就这样焙死了你的炉，扼死了炉的烟。没有爽然，你似安之若素。
自此，你便再也没有跨出市井，再也没有翩舞在陆离的舞台灯光下。你用当年洗发的温柔，认真梳洗过供给全家的晶莹的粉丝——玄青的丝，就这样染过几十年寒霜，乌青不再。
你就真的终日与锅碗为伍，以油米为事，你也真的成了一个庸俗的主妇，超凡不复。
直到那日我来你家，进门受到你热诚的接应。你热诚地递鞋，热诚地引我落座，热诚地询问日常繁琐——像一个持家女人的样子。其间你的孩子来讨要零钱，你弯身浅笑，嗔怪怀里撒娇的孩子，两鬓便随着你的颌首从耳后滑脱下来，自然地垂着，廓出两颊的柔和。就那样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你当年舞台上欠身微俯，水袖遮面的柔情。
记忆与现实重叠的一瞬，你抬头向我，朱颜酡些，红唇皓齿，转眄流精，眼角细纹里蓄满深深的笑意——一如锦瑟之年舞台上清丽脱俗的天仙。甚至此时眼前的你，比彼时的仙子更多一份温情——你服人间烟火，朝起负暄，迟暮入眠；你非高阁寒宇的仙人，你只是凡界的女人，清丽脱俗的主妇，为亲情付出所有爱的能力的——我的大姨。
时间的长河里，成长的脚步，缓慢而优雅。
日落晡时。
又见炊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