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人、事、物的毫无理由莫名其妙的喜爱,若细究起来绝对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喜欢便一切都好,确乎是没道理。但,隐隐的,是一段天生的缘。比如蓝印花布。
蓝,是色泽,是底蕴。
这种色彩,含蓄、谨慎、卑微,却是那样沉静、内敛、亲切、质朴,安静地承载着所有悲喜,岁月匆匆,却依然执着。
有人说:蓝,越旧越美。对于许多颜色来说,时间的累积只能增加磨损,令它们显得衰败和不堪。旧蓝则别有味道,恍若陈酒,或老去的亲人。它条理清晰的纹脉里混合了山野的气息和时光的表情,让人想起所有经历过的岁月,以及在岁月中积累着痛楚与快乐的吾土吾民。
在我的感觉里,这旧蓝,仿佛一段尘封的记忆。岁月远去,美好却在日益粗糙的外壳里浓缩成珠,静静地等待那个命中注定的遇见。
印,是制作,是过程。
蓝印花布的学名叫“夹缬”。《辞源》上这样解释:唐代印花染色的方法。用二木版雕刻同样花纹,以绢布对折夹入此二版,然后在雕空处染色,成为对称的花纹。其印花所成的锦、绢等丝织物叫“夹缬”。
古书上又称蓝印花布为“药斑布”,江南地方叫“蓝拷花布”。据《古今图书集成》卷记载:“以布抹灰药染青,侯干,去灰药,则青白相间,有人物、花鸟、诗词各色,充衾幔之用。”
印染蓝印花布的染料取自于一种叫蓝靛草的植物。这种植物可入药,有消炎解痛的作用。它的叶子经过浸泡、搅拌、过滤等繁杂的工序,要七天七夜,最终变成了深蓝色的溶液。
据说那个染液还与温度密切相关,太低太高都不行,染液中的发酵菌会死掉,那就没用了。而且一匹布至少要染三次,第一遍为“月白”,第二遍为“二蓝”,第三遍为“鸦青”。我着迷于那么秀气、雅致的名称,感叹它的精细和青出于蓝的不易。
光是那个雕花版制作的繁复,就让人惊心动魄。雕刻时刀子奔走在坚实的红茶木上,如侠客飞檐走壁一样。还有阴纹、阳纹之分,线条要光滑流畅,不留死角,以利于染液自由流动。
这过程真是又复杂又深奥。然而,因了那些惊险又柔情的雕刻,那些知冷知热的体贴,这枯燥芜杂的技艺又何尝不是极致的艺术和绝美的人情?
花,是图案,是美好。
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蓝白色调的图案,恰似蓝印花布说不出来的话。“瑞鹤鸣祥”、“梅开五福”、“榴开百子”,都是人心里最善良最美好的心念。
常见的有植物花卉。比如牡丹,是一份古朴、厚重,是冷艳,富足和贵气丝毫不张狂,都从骨子里来。比如夏荷,莲——本已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了,再又是蓝底子上白色的荷,因此,便更显脱俗而独特,是水墨画中风情万种、气质婷婷的荷。
动物图案的以鸟兽居多,常见的有蝴蝶、蜻蜓之类。最喜气的是龙凤呈祥。最儒雅的是甲骨文、篆章、福禄寿喜等字,雅致之极。还有人物,或秀才或仙女。最经典的要数“百子图”,许多白胖的孩子,圆脸,清秀眉眼,圆嘟嘟,肉呼呼,冲天羊角辫,着肚兜,笨笨地可爱,让人联想到古希腊神话传说里的小爱神丘比特。这图案,一般常用作被面。而且江南地方有个习俗,夫妻相对“通腿”而睡,所以“百子图”花纹是一半朝上,一半朝下。这种被面常作为结婚礼物或母亲给女儿“压箱底”的嫁妆,玲珑的祝福心意全在这花纹里浸透着。
布,有温度,有情意。“蓝靛见本色,古布含清华”。它唤起你心里越陷越深的那份久远的暖意,直至融化,像微波荡漾,像墨写水上,让你的漂泊有一个随心所欲的归宿。
蓝印花布,做衣裳,贴身贴心。退却了所有五彩缤纷而为蓝白两色,简洁脱俗,青瓷一样的宁静幽雅,别有风韵;做被子,铺在床上,纯棉,渗入纤维的阳光蔓延,还有淡淡的好闻的中药味,都在依稀的月色里伴你入梦。
棉布会褪色,然而在蓝印花布这个小小的缺陷里,竟然裹着怎样的浪漫传奇啊——洞房花烛夜,为新郎新娘准备的蓝印花布的新被子,事先不能漂洗。于是,第二天,一对幸福的新人在鸟语花香中醒来,他们赤裸的身上,印着神秘的花纹。
蓝印花布是一段遗落在江南的前尘往事,沉静、温润,渐行渐远……
蓝印花布是那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而不会作词的易安,是那个气喘吁吁扑蝶却不懂仕途经济的宝钗……
蓝印花布是一个独自妩媚的女子,不为浮云,不为流水,在炊烟袅娜里看透人世繁华,在山野间自顾自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