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冢

猫冢
蚊子 　　
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叶成再也觉得没法和妻子过下去了，总是没事找事，最近几个月常常会表现得十分亢奋，打架吵闹越来越多，只是因为一点琐事。心中有些烦躁，但他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叶成是村里人人公认的老实孝子，天天顶着太阳折腾着身子，翻着那几亩地来养活家里的父亲。母亲是早早便去世了的，而父亲在前两年害了病，不能干重活。二十岁的叶成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家背起锄头与阳光，洒下肥料与汗水。
他得知父亲生病时急急赶回乡时，看到那个空旷的家，推开残破的木门，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孤独的老人和一只黑猫，老人也好，猫也好，两双漆黑的眼睛无神地望向他，眼里透出的是无助或哀伤，叶成感觉两样都有。
老人显得有些瘦削，身体也没有了当年的硬朗，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地粗细不匀，头发也花白，快要掉光，倒是黑猫看似一脸闲适，慵懒地躺在老人的腿上，实际上已经很多天没吃饭了吧。
“这猫是你走之后养的，也好，多一点生机，念你的时候我和你娘便逗这猫，倒也能解解闷。”
这是老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三年后，他安乐地抛弃了这世界。


为了尽孝而放弃了前程，叶成这辈子也只能重蹈前辈的覆辙，种一辈子地，老婆是在父亲死的前一年，为了不让父亲操心而娶下的，也谈不上什么爱，两年了也没要个孩子。如今夫妻矛盾更加锐化，甚至吵到了不可开交的程度，妻子眼里容不下那只猫，认为那是不祥之物，平时嗷嗷地叫着让人听着十分心烦。
叶成也知道，但这只猫的意义妻子又怎能明白。每次吵到摔东西时，他只能选择沉默。
妻子私下抓着那猫扔了好几次，但它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次，妻子准备把它杀了。
她挑选了一个叶成出门了的黑夜，拿起厨房的一把剁肉用的菜刀，步步逼近那只猫。而猫似乎也看出了来者的不怀好意，向墙根蜷缩。
畜生，看你往哪儿跑。月光下的她露出狰狞的面孔，盯着那双黑眼珠，双手高举，做好了向下重击的姿势。
‘叮’地一声，是菜刀砍在石板地面的清脆声音。她愣了愣，才发觉在砍下的一瞬间，猫一窜而逃。
黑色的皮毛遁在黑夜里，那对瞳孔在另一方闪烁起来。
可恶，你还逃，你逃什么！你往哪里逃！
她再次举起刀，歇斯底里地对着那猫声响起的地方扑砍过去，哐当一声，依旧扑空。黑夜里，猫滚倒在一边，全身的毛都竖立起来，靠在门边，发出恐惧的嘶鸣，如同婴儿哭啼，回荡在整幢房屋里。
突然门咿咿呀呀地被推开了，她放大到夸张的瞳孔瞬间集聚缩小，聚焦在那团黑色毛团上。
“你在干什么？”在它的身后，响起了叶成的声音。


他罕见地发了大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变得这么火爆，只知道他此前很久没有再对人大声吼叫，很久没有生气了，怒吼过后觉得瞬间放空了许多。
妻子被他赶出了家门，黑猫也畏首畏尾地蜷缩在角落，毛直直地竖起来，他抱起那一团黑色肉球，第一次感觉到了温暖，这么真切，好像这只猫便是自己的亲人，它身上流的血脉与他是相连的。

“你有爸妈吧？还是他们已经……自己居住在这里很孤单吧，我也是……”
她走后，老屋回归平静，漆黑的夜空，月亮不知去往何处，几颗星星孤独地亮着，像是随时都会坠下来似的，浓浓的夜色展现了最初的模样。

正午的阳光夹着燥热席卷而来，刚刚操劳完早上农活的叶成刚刚放下手中的农具，用挂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挂在额头上的汗珠，准备去做午饭。意料之中的，早起枕边并没有多一个人，过了两天也没有回来的迹象。妻子走了也不碍事，他可以自己解决一切家务，可是……
他摇摇头，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这么多。
“叶成，出来。”先是霸蛮的声音突兀地从屋外响起，尔后木门被一脚踢开，咿咿呀呀地靠着墙壁呻吟着。他不用转身也知道，使用这种语气的全村只有一个人——派出所的李大队长。
“李队长？好久不见，有什么事情吗？”叶成转身赔上笑脸。
“我问你，前两天你是不是和你老婆吵架了？”
“嗯。”
“你老婆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是的。”
“那好，跟我来派出所一趟。”

叶成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就这么走了过来，午饭没吃，中午的农活没干，就这样跟李队长走进派出所。看见一辆类似医院的推车一样的东西，上面躺着一个女人，全身湿漉漉的，头发蓬乱，走近一看，已经腐烂发臭，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突然就蹦出了这个念头，尽管这么想，叶成还是托着一堆疑惑走上前去，这才看到了正脸——其实那已经不算什么脸了，似乎是被刀割或是撞破，整个脸混成一团血色。鼻子已经塌了下来，露出森森白骨，眼睛也少了一只，另一只还在脸上的更为可怕，肿得一塌糊涂。脸上，额头上，嘴唇上都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划伤，与其说是被石块划破，还不如说是有人有意为之。
不会是我的妻子吧？叶成的心突地颤了颤，打了个寒战，第一反应赶快就是查看平时熟悉的地方，手腕上的胎记，脖颈上的疤痕……这些细节，叶成竟然都还记得，一一查看。
“不认识。”
“哦？是吗？”李队长颇为怀疑地盯了叶成一眼，这一眼盯得叶成低下了头，手心有些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请回吧。”
叶成心里一阵五味杂陈，没有犯错却感觉做错了什么，垂着头不敢把视线抬高，走出派出所时黑猫正甩着尾巴在等着他，似乎是饿着了。他张了张嘴，也没说话，默默地蹲下身子抱起猫，双眼无神，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回家的路途上。



“哎，知道昨天老王在东村河里发现的那具女尸吗？派出所说那是叶成逃走的老婆，还直接把叶成从家里抓去了呢。”
“是吗？那具尸体确认过吗？还有，叶成那种人会干出这种事吗？”
“对啊，我也这么说呢，据说派出所的李队长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那具尸体就是叶成老婆，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叶成杀的人。”
“我去，李队长没证据就乱抓人？这不是诬陷吗？”
“对啊，叶成那种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丧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是那李队长没用，抓不到人，看叶成老实就把他抓去当替罪羊吧。”
“平时他这么拽就很不爽了，这回还乱办案子，这次可不能退让了，不能看着他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冤枉一个老好人。”
“说得好，我再叫几个人，我们晚上就去派出所和他们闹去。”


这是在哪儿？
大脑先恢复知觉，醒来时只感觉手臂一股酸胀，腿也麻木了起来，脚像石块一样冰凉，或许还要更凉些。他举起手狠狠地抽了两下，疼痛感如刀刃般袭来，又像是千万只虫子在蚕食，他躺着抽搐了几下，知觉复苏了过来，而一股寒冷刺来，他才开始打量自己所处的地方。
很快，他意识到这是监狱。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已经不记得了。
明明没有犯错……是吗？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不过也没事，反正早已无牵无挂。


派出所外，人越来越多，骂声此起彼伏；派出所内，李队长焦头烂额，在不停地来回踱步。
上头说了杀人的话要偿命，可群众们不答应，现在正在外像是要造**似得闹腾着，他的脑子也乱成一团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傍晚收拾完农活，大家本是在家里闲着唠嗑时间，现在都来派出所闹事了，路过的人都问这问那，像看热闹似的，后续的人越来越多地聚集在派出所门口。
到了午夜，聚集起来的人也没再增加了，大家都该骂的也骂完，见派出所里人都厚着脸皮不支声，骂声也就渐渐平息下来，第二天还要操劳农活，该是回家睡觉的时候了。热闹凑够，大家也就像来时一样，纷纷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作鸟兽散。

李队长望了望窗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便一直躲在办公室里没出来，他本以为大家到第二天便会将这事忘掉，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又像赶集似得，家家户户吃完饭便又端坐在局子门口，刻苦地复习着昨天的脏话。

“各位乡亲们，大家先好好听我说两句，然后怎么骂随你们。首先我李某先对大家说声对不起，大家有所不知，我也是有难处的，上头说要实行枪毙，你们在我这边说也没有用啊，要么我去帮你们和县派出所说说？大家有话好好讲，平时也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闹成这样？”
人群中似乎传出了也对算了回去吧的，警察们也不好做之类的声音，于是大家散开来，派出所门前瞬间回归往日的平静。
就是这么好解决，平时只对一个你对他凶些没关系，他一个人也不敢怎么样。事情闹大的话就出来服个软，拿着上级当挡箭牌，人们那点热血也就在这闹腾闹腾，一下便消了。也本就只是小打小闹，很正常的。大家伙儿晚上吃完了饭闲着没事做，正好出了这个事情，背着求好人的名义，便也有了闹腾的理由，总会有人受罪的。几日后，他们都不知道把这件事丢在哪个田埂里了。
李队长走下楼，心里想着，笑着。
为了不让事情再闹起来，李队长还是将民情反映给了县派出所，于是上级下达了另外一个命令，无期徒刑。



十年后。
年复一年，小村子依旧一如既往地平静，知了在燥热的空气中不知疲倦地叫着，树叶莎莎，麦田里农人埋头采摘，正值庄稼的旺季，他们可是一刻时间都不能放过。
村口开进了一辆丰田车，与凹凸不平的路面斗争了一番后，终于安分地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一位中年女子，盛装艳彩，举止不凡，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后下定决心向着东村走去。
夕阳西下，农人们也都辛劳了一整天，办完农活后都纷纷往家里赶，路上遇见这位与众不同的中年女子，也都纷纷打量，默默赞赏着，只觉得有一股熟悉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但她的举动也着实让人感到奇怪。


——那女人面带往东村一直走一直走
——没人知道那女人想做什么，只知道她向着一个没有人的，废弃的旧物子走
——远远地看见倒在地上的门被虫子驻得差不多了，蜘蛛网遍布整幢房屋，灰尘满地
——这似乎是那个被关到牢里的叶成的家，对，那女人进了叶成家
——那女人有些疑惑地走了出来，思考了一下，好像又沿着大路走向派出所


真相大白，叶成被放了出来，舆论也对警察不务实的行为提出表面上的指责，不过也没什么动静，那么多年的事，谁还会在意呢。警方并没有赔偿什么，叶成也似乎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踏出监狱的那一瞬腿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才四十二岁，但他的头发已变得花白，脸色铁青，眼神空洞，浑身瘦成了皮包骨，喉咙沙哑地发不出一点声音。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两步，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瘸一拐地往家里快步赶去，一路上还摔了几跤，擦破了皮，脸上一片血污，蓬头垢面得像一具活僵尸，路人纷纷避让开来。
一定要找到……快了，快了！看见了那幢没有门的房子，他的眼睛焕发出光芒，飞快地跑了进去，疯狂地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在后院看到了几根碎骨。沉默了半晌，他发出了厉鬼似的嚎叫，嚎叫中夹杂着绝望与怨恨，哭丧着似乎想要吞噬万物。


在几天后一个桂花香气飘荡的清晨，沁人心脾的香气中邻居发现死在家中的院子里的叶成，他的身边有一个小小的土堆立着。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