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年华老去
嗜夕城
十分钟年华老去
阳光倦倦地透过惨白的窗帘,印在泛着寒冷气息的房间里。她紧了紧衣服,想着,这本是在医院,冷一点也是正常的。莫名地叹了一口气,每次到了这么压抑的环境,她总是想逃,但却又那么深切地认识到,自己是怎么也不能逃的。她有时候会想,整个家庭的担子,甚至说,整个公司那么多人的担子,全部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但是,那又怎样呢?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只是踮起脚尖,努力在寒冷中周旋罢了。
她知道自己只有十分钟。原本回到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一个人,只是公司里的事情缠了她许久。十分钟,只再过十分钟,她的司机便会来接她去机场,她必须马上回去,回到那个锋利而冷漠的上海,继续消耗自己的灵魂。
她抬起头,看着前面落地窗上倒映出的她自己的样子:精致的面容,却因长时间奔波而泛着一点劳累,便下意识地拿起包,想要把妆补一补,把疲倦掩了去。目光顺势垂了下去,那躺在病床上拥有与她那么相似的面容的人,引得她心头一震。她该唤她姐姐吧,但这两个字是有多久没有叫过了呢。
思绪蔓延到十多年前,在江南水乡雾气萦绕的屋子里。那个温柔却瘦小的身影就蹲在灶头前,她站在一旁,一边含糊不清地叫着姐姐,一边伸手拿起已经完工的菜往嘴里放。姐也不怪她,只是看着她笑,眼里的宠溺她现在还记得,那种淹没了灰白的浓烟的美好。
面前的人儿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她没听清,可姐却再不重复了。她不知道自己一生,就这样错过了多少重要的话。她想起,在与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母亲说到过,姐在病中常念叨她的名字,这是她回来的最重要的原因。于是她便想,姐是不是在叫我的名字呢。这个念头一起她就笑了,自己什么时候又变回那么感性了。她伸手把姐身上的被子捻了捻。
外头开始下起了小雨,雨滴丝毫不留情地砸下地面,像义愤填膺地宣告它的不甘,只是它不知道吧,谁会在乎呢。她又想起以前屋前从檐上滴下的雨珠。那时候她总喜欢在下雨的时候,从廊的这端跑到那端,嘻嘻哈哈地与出来散步的蜗牛打个招呼。在上海的时候,她最想念的就是家乡老屋的那条雨廊。这次回来,她回去看了。老屋早就没人居住,可她就是狠不下心来处理它,就一直空置着。天依然下着雨,雨也与从前一样,顺着屋檐完成它华丽的死亡。她的高跟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这与上海那高楼大厦的地砖发出的截然不同,它没有那么清脆,像是看透世事日久年衰的石块发出的呻吟。她便不敢走了。因为每一响都像是击在她身上,想把她身上有关回忆的东西通通释放出来。她害怕。害怕一旦这样,她便离不开了。
她摇了摇头,尽力从回忆中脱离出来。面前的姐仍那么平静地睡着。她想,姐不会知道她来过,她也不想姐知道。这能省下的相思,就不要让它白白升起。她歪了歪头,随手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水,疑惑着,怎么想起的都是洋溢着温馨的场面,她和姐难道就没有争执么。嗯,好像是有的吧。还在那么久那么久之前,现在的她想争吵都没有机会。那时争吵的原因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赌气地扭头撞开门就冲了出去。天很黑,外面几乎没有人,家家虽灯火通明,却怎么也照亮不了这没有尽头的黑夜。她怯,却也只是不回头地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身边的景色变了又变,她的恐慌越来越重,突然很后悔,那时少不更事的自己,也不知道理由,只是觉得若真的回不去了,那将是一辈子痛苦的事吧。在她胡思乱想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姐找到了蜷缩在河边阶梯上的她。姐走到她身边,站了许久,直到她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目光,才缓缓地说:“我们回家。”姐的声音像一股水潺潺地淌进了她稚嫩的心,然后逆流而上打湿了眼睛。她在这个时候嚎啕大哭,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吧。之后的她,似乎是被姐牵着回家的,后面的事,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然后在她记忆里不见了。带着她的童年,一起,不见了。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惯了办公室里的老板椅,这医院里的凳子让她很不舒服。手里的水早就凉了,她抿了一口,便放回了原处。她弯下腰来,把头靠近姐的头,感觉姐柔软的头发把姐的气息,传递到她身上来。她带着遗憾地摸了摸自己一头干练的短发。她何尝不想和姐一样留一头乌黑的长发啊。姐一直是一个极具江南风韵的温婉女子。她想,若没有那么多顾虑和干扰,她应该也是一个安安静静地住在水边的美丽女子吧。可是,哪来的那么多如果,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选择。父亲的腰不好,一到雨天就酸痛难忍,母亲的身子骨也好不到哪里去,姐性格柔弱,对于大事一向给不了主意,这个家的未来,只能她来扛。她深知这一点,从小到大。于是在她依靠奖学金读完大学后,便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她要出去闯一闯,家里没有人拦着。谁都舍不得,但是谁都知道,这是唯一的可能。姐以后还要嫁人,家里一直这么没落下去,不是个办法。
这天姐来送她,一路上,她们没有说一句话。车站人很多,那时的人们还没有像如今的她一样,坐飞机来来往往。她和姐就这么站着,像把时间站成了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