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镇雪
孔洁
【一】
抵达莲镇的时候,天正迅疾地暗下来,像有人在往这个镇子的空气里一滴一滴加蓝墨水。记忆里莲镇的天常常是这样,像一块尘封了多年的旧地毯,吹口气便能扬起漫天尘埃,在浑浊的日光或月光里缓缓地沉淀下来,直至淹没镇上最高的建筑顶上那个破败的十字架。
程安漠然地看着车窗外的小镇,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手机的温度。每年在这个小镇上度过的寒假像一杯温开水,咽下去以后不会有任何回味。莲镇几乎从未下过雪,冬天唯一能有的一点乐趣在这里也无法实现。有时候他觉得这段日子更像是某个远古部落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清洗,采购,准备,烟花肆虐,彻夜掌灯,然后清早推门出去只能发现满地大红的鞭炮残骸,像是前夜那场狂欢的尸体。
他不想回来。但他们说,这里毕竟是你的故乡。于是他容忍下来,年复一年。
母亲在催促他下车了。程安低低地应了一声,顶着有些昏沉的头扎进莲镇清冽的夜色。来接他们的是那个他已不大熟悉的姐姐,她怀里抱着一本很厚的书,脸上带着一个与其说是热情不如说是礼貌地笑。“程安。”她招呼道。他潦草地挥挥手。程安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姐”了,但直呼其名又似乎不妥,于是他只有把一切称呼都略去,尽可能不主动同她谈话。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程安心不在焉地听着父母有些不自然的嘘寒问暖和程遥简洁的回话,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对周围迅速聚拢来的黑暗有些不安。去年,前年,还是十年前?他无声地问自己,把注意力从这个宛如寂静岭的小镇上挪开。也许早在母亲怀上程遥的时候,今天的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小的时候,程遥对他来说,是在这个镇上过寒假时唯一的玩伴。那时她还爱笑爱闹,但后来他俩都慢慢长大,渐渐明白一些事情。比如为什么家里的户口本上只有三个人的名字,而程遥的名字出现在大伯家的户口上;比如为什么程遥要留在这里和爷爷生活,而程安只有在春节时才从遥远的北方赶来。程安只觉得一年一年程遥变得安静沉默,永远是那样不咸不淡的表情,温顺的像一块橡皮,即使被狠狠摔在地上也闹不出多大声响。透过程遥,程安见到的仿佛就是这个小镇本身,可以有喧闹的市集和绚烂的烟花,但黑暗降临之后就只剩下没人参得透的寂静。
母亲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打出的节奏骤然停了,程安轻轻摇摇头,驱散脑中那一串混乱的思绪。程遥弯腰抬起卷帘门,室内暖黄色的灯光模糊了她脸上的线条,但程安能感觉到她笑容中如释重负的意味,发自肺腑:“到家了。”
不对,这里不是我家。程安进门时默默纠正。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